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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只一個俗念頭,錯做了一生人;只一雙俗眼目,錯認了一生人。

  少年只要想我見在幹些甚麼事,到頭成個甚麼人,這便有多少恨心!多少愧汗!如何放得自家過?

  明鏡雖足以照秋毫之末,然持以照面不照手者何?面不自見,借鏡以見,若手則吾自見之矣。鏡雖明,不明於目也,故君子貴自知自信。以人言為進止,是照手之識也,若耳目識見所有及,則匪天下之見聞不濟矣。

  義、命、法,此三者,君子之所以定身,而眾人之所妄念者也。從妄念而巧邪圖以幸其私,君子恥之。夫義不當為,命不能為,法不敢為,雖欲強之,豈惟無獲?所喪多矣。即獲亦非福也。

  避嫌者,尋嫌者也;自辨者,自誣者也。心事重門洞達,略本回邪,行事八窗玲瓏,毫無遮障,則見者服,聞者信。

  稍有不白之誣,將家家為吾稱冤,人人為吾置喙矣。此之謂潔品,不自潔而人潔之。

  善之當為,如飲食衣服然,乃吾人日用常行事也。人未聞有以禍福度衣食者,而為善則以禍福為行止;未聞有以毀譽廢衣食者,而為善則以毀譽為行止。惟為善心不真誠之故耳。果真、果誠,尚有甘死饑寒而樂於趨善者。

  有象而無體者,畫人也,欲為而不能為;有體而無用者,塑人也,清淨尊嚴,享犧牲香火,而一無所為;有運動而無知覺者,偶人也,持提掇指使而後為。此三人者,身無血氣,心無靈明,吾無責矣。

  我身原無貧富貴賤得失榮辱字,我只是個我,故富貴貧賤得失榮辱如春風秋月,自去自來,與心全不牽掛,我到底只是個我,夫如是,故可貧可富可貴可賤可得可失可榮可辱。今人惟富貴是貪,其得之也必喜,其失之也如何不悲?其得之也為榮,其失之也如何不辱?全是靠著假景作真身,外物為分內,此二氏之所笑也,況吾儒乎?吾輩做工夫,這個是第一。吾愧不能以告同志者。

  本分二字,妙不容言。君子持身不可不知本分,知本分則千態萬狀一毫加損不得。聖王為治,當使民得其本分,得本分則榮辱死生一毫怨望不得。子弒父,臣弒君,皆由不知本分始。

  兩柔無聲,合也,一柔無聲,受也。兩剛必碎,激也;一剛必損,積也。故《易》取一剛一柔。是謂乎中以成天下之務,以和一身之德,君子尚之。

  毋以人譽而遂謂無過。世道尚渾厚,人人有心史也。人之心史真,惟我有心史而後無畏人之心史矣。

  淫怒是大惡,裡面禦不住氣,外面顧不得人,成甚涵養?

  或曰:「涵養獨無怒乎?」曰:「聖賢之怒自別。」

  凡智愚無他,在讀書與不讀書;禍福無他,在為善與不為善;貧富無他,在勤儉與不勤儉;毀譽無他,在仁恕與不仁恕。

  古人之寬大,非直為道理當如此,然煞有受用處。弘器度以養德也,省怨怒以養氣也,絕仇讎以遠禍也。

  平日讀書,惟有做官是展布時。將窮居所見聞,及生平所欲為者一一試嘗之,須是所理之政事各得其宜,所治之人物各得其所,才是滿了本然底分量。

  只見得眼前都不可意,便是個礙世之人。人不可我意,我必不可人意。不可人意者我一人,不可我意者千萬人。嗚呼!

  未有不可千萬人意而不危者也。是故智者能與世宜,至人不與世礙。

  性分、職分、名分、勢分,此四者,宇內之大物。性分、職分在己,在己者不可不盡;名分、勢分在上,在上者不可不守。

  初看得我汙了世界,便是個盜蹠;後看得世界汙了我,便是個伯夷;最後看得世界也不汙我,我也不汙世界,便是個老子。

  心要有城池,口要有門戶。有城池則不出,有門戶則不縱。

  士君子作人不長進,只是不用心,不著力。其所以不用心、不著力者,只是不愧不奮。能愧能奮,聖人可至。

  有道之言,將之心悟;有德之言,得定躬行。有道之言弘暢,有德之言親切。有道之言如游萬貨之肆,有德之言如發萬貨之商。有道者不容不言,有德者無侯於言,雖然,未嘗不言也。故曰:有德者必有言。

  學者說話要簡重從容,循物傍事,這便是說話中涵養。

  或問:「不怨不尤了,恐於事天處人上更要留心不?」曰「這天人兩項,千頭萬緒,如何照管得來?有個簡便之法,只在自家身上做,一念、-言、一事都點檢得沒我分毫不是,那禍福毀譽都不須理會。我無求禍之道,而禍來自有天耽借;我無致毀之道,而毀來自有人耽錯,與我全不干涉。若福與譽是我應得底,我不加喜;是我幸得底,我且惺懼愧郝。況天也有力量不能底,人也有知識不到底,也要體悉他,卻有一件緊要,生怕我不能格天動物。這個稍有欠缺,自怨自尤且不暇,又那顧得別個。孔子說個上不怨、下不尤,是不願乎其外道理;孟子說個仰不愧、俯不怍,是素位而行道理。此二意常相須。

  天理本自廉退,而吾又處之以疏;人欲本善夤緣,而吾又狎之以親;小人滿方寸,而君子在千里之外矣,欲身之修,得乎?故學者與天理處,始則敬之如師保,既而親之如骨肉,久則渾化為一體。人欲雖欲乘間而入也,無從矣。

  氣忌盛,心忌滿,才忌露。

  外勍敵五:聲色、貸利、名位、患難、晏安,內勍敵五:惡怒、喜好、牽纏、褊急、積慣。世君子終日被這個昏惑淩駕,此小勇者之所納款,而大勇者之所務克也。

  玄奇之疾,醫以平易;英發之疾,醫以深沉;闊大之疾,醫以充實。不遠之複,不若來行之審也。

  奮始怠終,修業之賊也;緩前急後,應事之賊也;躁心浮氣,畜德之賊也;疾言厲色,處眾之賊也。

  名心盛者必作偽。

  做大官底是一樣家數,做好人底是一樣家數。

  見義不為,又托之違眾,此力行者之大戒也。若肯務實,又自逃名,不患於無術吾竊以自恨焉。

  恭敬謙謹,此四字有心之善也;狎侮傲淩,此四字有心之惡也,人所易知也。至於怠忽惰慢,此四字乃無心之失耳,而丹書之戒怠勝敬者凶,論治忽者至分存亡。《大學》以傲惰同論,曾子以暴慢連語者何哉?蓋天下之禍患皆起於四字,一身之罪 過皆生於四字。怠則一切苟且,忽則一切昏忘,惰則一切疏懶,慢則一切延遲,以之應事則萬事皆廢,以之接人則眾心皆離。

  古人臨民如馭朽索,使人如承大祭,況接平交以上者乎?古人處事不泄邇,不忘遠,況目前之親切重大者乎?故曰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此九字即毋不敬。毋不敬三字,非但聖狂之分,存亡、治亂、死生、禍福之關也,必然不易之理也。沉心精應者,始真知之。

  人一生大罪過,只在自是自私四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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