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呻吟語 | 上頁 下頁
十七


  古今國家之敗亡,此居強半。聖人忘于無言,智者照以先覺,資者熄於未著,剛者絕其口語,忍者斷於不行。非此五者,無良術矣。

  榮辱系乎所立。所立者固,則榮隨之,雖有可辱,人不忍加也;所立者廢,則辱隨之,雖有可榮,人不屑及也。是故君子愛其所自立,懼其所自廢。

  掩護勿攻,屈服勿怒,此用威者之所當知也;無功勿賞,盛寵勿加,此用愛者之所當知也。反是皆敗道也。

  稱人之善,我有一善,又何妒焉?稱人之惡,我有一惡,又何毀焉?

  善居功者,讓大美而不居;善居名者,避大名而不受。

  善者不必福,惡者不必禍,君子稔知之也,寧禍而不肯為惡;忠直者窮,諛佞者通,君子稔知之也,寧窮而不肯為佞。非坦知理有當然,亦其心有所不容已耳。

  居尊大之位,而使賢者忘其貴重,卑者樂於親炙,則其人可知矣。

  人不難於違眾,而難於違已。能違已矣,違眾何難?

  攻我之過者,未必皆無過之人也。苟求無過之人攻我,則終身不得聞過矣。我當感其攻我之益而已,彼有過無過何暇計哉?

  恬淡老成人,又不能俯仰一世,便覺乾燥;圓和甘潤人,又不能把持一身,便覺脂韋。

  做人要做個萬全。至於名利地步,休要十分占盡,常要分與大家,就帶些缺綻不妨。何者?天下無人己懼遂之事,我得人必失,我利人必害,我榮人必辱,我有美名人必有愧色。是以君子貪德而讓名,辭完而處缺,使人我一船,不嘵嘵露頭角、立標臬,而胸中自有無限之樂。孔子謙已嘗自附於尋常人,此中極有意趨。

  明理省事甚難,此四字終身理會不盡,得了時,無往而不裕如。

  胸中有一個見識,則不惑於紛雜之說,有一段道理,則不撓於鄙俗之見。《詩》雲:「匪先民是程,匪大猷是經……惟跡言是爭。」平生讀聖賢書,某事與之合,某事與之背,即知所適從,知所去取。否則口詩書而心眾人也,身儒衣冠而行鄙夫也。此士之稂莠也。

  世人喜言無好人,此孟浪語也。今且不須擇人,只于市井稠人中聚百人而各取其所長,人必有一善,集百人之善少,可以為賢人;人必有一見,集百人之見可以決大計。恐我于百人中未必人人高出之也,而安可忽匹夫匹婦哉?

  學欲博,技欲工,難說不是一長,總較作人只是夠了梗止。

  學如班、馬,字如鐘、王,文如曹、劉,詩如李;杜,錚錚千古知名,只是個小藝習,所貴在作人好。

  到當說處,一句便有千鈞之力,卻又不激不疏,此是言之上乘。除外雖十緘也不妨。

  循弊規若時王之制,守時套若先聖之經,侈己自得,惡聞正論,是人也亦大可憐矣。世教奚賴焉?

  心要常操,身要常勞。心愈操愈精明,身愈勞愈強健,但自不可過耳。

  未適可,必止可;既適可,不過可,務求適可而止。此吾人日用持循,須臾粗心不得。

  士君子之偶聚也,不言身心性命,則言天下國家;不言物理人情,則言風俗世道;不規目前過失,則問平生德業。傍花隨柳之間,吟風弄月之際,都無鄙俗媟慢之談,謂此心不可一時流於邪僻,此身不可一日令之偷惰也。若一相逢,不是褻狎,便是亂講,此與僕隸下人何異?只多了這衣冠耳。

  作人要如神龍屈伸變化,自得自如,不可為勢利術數所拘縛。若羈絆隨人,不能自決,只是個牛羊。然亦不可嘵嘵悻悻。

  故大智上哲看得幾事分明,外面要無跡無言,胸中要獨往獨來,怎被機械人駕馭得。

  財色名位此四字,考人品之大節目也。這裡打不過小善,不足錄矣。自古砥礪名節者,兢兢在這裡做工夫,最不可容易放過。

  古之人非曰位居貴要、分為尊長而遂無可言之人,無可指之過也;非曰卑幼貧賤之人一無所知識,即有知識而亦不當言也。蓋體統名分確然不可易者在道義之外;以道相成,以心相與在體統名分之外。哀哉!後世之貴要尊長而遂無過也。

  只盡日點檢自家,發出念頭來果是人心?果是道心?出言行事果是公正?果是私曲?自家人品自家定了幾分,何暇非笑人?又何敢喜人之譽己耶?

  往見「泰山喬嶽以立身」四語,甚愛之,疑有未盡,。因推廣為男兒八景雲:泰山喬嶽之身,海闊天空之腹,和風甘雨之色,日照月臨之目,旋乾轉坤之手,磐石砥柱之足,臨深履薄之心,玉潔冰清之骨。此八景予甚愧之,當與同志者竭力從事焉。

  求人已不可,又求人之轉求;徇人之求已不可,又轉求人之徇人;患難求人已不可,又以富貴利達求人,此丈夫之恥也。

  文名、才名、藝名、勇名,人盡讓得過,惟是道德之名則妒者眾矣。無文、無才、無藝、無勇,人盡謙得起,惟是無道德之名則愧者眾矣。君子以道德之實潛修,以道德之名自掩。

  有諸己而後求諸人,無諸己而後非諸人,固是藏身之恕;有諸己而不求諸人,無諸己而不非諸人,自是無言之感。《大學》為居上者言,若士君子守身之常法,則餘言亦蓄德之道也。

  乾坤盡大,何處容我不得?而到處不為人所容,則我之難容也。眇然一身,而為世上難容之人,乃號於人曰:「人之本能容我也。」籲!亦愚矣哉!

  名分者,天下之所共守者也。名分不立,則朝廷之紀綱不尊,而法令不行。聖人以名分行道,曲士恃道以壓名分,不知孔子之道視魯侯奚啻天壤,而《鄉黨》一篇何等盡君臣之禮!乃知尊名分與諂時勢不同。名分所在一毫不敢傲惰,時勢所在一毫不敢阿諛。固哉!世之腐儒以尊名分為諂時勢也。卑哉!世之鄙夫以諂時勢為薄名分也。

  聖人之道太和而已,故萬物皆育。便是秋冬不害其為太和,況太和又未嘗不在秋冬宇宙間哉!餘性褊,無弘度、平心、溫容、巽語,願從事於太和之道以自廣焉。

  只竟夕點檢今日說得幾句話關係身心,行得幾件事有益世道,自慊自愧,恍然獨覺矣。若醉酒飽肉,恣談浪笑,卻不錯過了一日,亂言妄動、昧理從欲,卻不作孽了一日。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