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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七情總是個欲,只得其正了都是天理;五性總是個仁,只不仁了都是人欲。

  萬籟之聲皆自然也,自然皆真也,物各自鳴其真。何天何人?何今何古?六經籟道者也,統一聖真,而漢宋以來胥執一響以吹之,而曰是外無聲矣,觀俳謔者,萬人粲然皆笑,聲不同也而樂同。人各笑其樂,何清濁高下妍蚩之足雲?故見各鳴其自得。語不詭於六經,皆吾道之眾響也,不必言言同、事事同矣。「『

  氣者,形之精華;形者,氣之渣滓。故形中有氣,無氣則形不生;氣中無形,有形則氣不載。故有無形之氣,無無氣之形。星隕為石者,先感於形也。

  天地萬物,只到和平處無一些不好。何等暢快!

  莊、列見得道理原著不得人為,故一向不盡人事。不知一任自然,成甚世界?聖人明知自然,卻把自然閣起,只說個當然,聽那個自然。

  私恩煦感,仁之賊也;直往輕擔,義之賊也;足恭偽態,禮之賊也;苛察岐疑,智之賊也;苟約因守,信之賊也。此五賊者,破道亂正,聖門斥之,後世儒者往往稱之以訓世,無識也與?

  道有二然,舉世皆顛倒之。有個當然,是屬人底,不問吉凶禍福,要向前做去;有個自然,是屬天底,任你躑躅咆哮,自勉強不來,舉世昏迷,專在自然上錯用工夫,是謂替天忙,徒勞無益。卻將當然底全不著意,是謂棄人道,成個甚人?聖賢看著自然可得底,:果於當然有礙,定不肯受,況未必得乎?

  只把二然字看得真;守得定,有多少受用處!

  氣用形,形盡而氣不盡;火用薪,薪盡而火不盡。故天地惟無能用有,五行惟火為氣,其四者皆形也。

  氣盛便不見涵養。浩然之氣雖充塞天地間,其實本體閑定:冉冉口鼻中不足以呼吸。

  有天欲,有人欲。吟風弄月,傍花隨柳,此天欲也。聲色貸利,此人欲也。天欲不可無,無則禪;人欲不可有,有則穢。

  天欲即好的人欲,人欲即不好底天欲。

  朱子雲:「不求人知而求天知。」為初學言也。君子為善,只為性中當如此,或此心過不去。天知、地知、人知、我知,渾是不求底,有一求心,便是偽,求而不得,此念定是衰歇。

  以吾身為內,則吾身之外皆外物也,故富貴利達,可生可榮,苟非道焉,而君子不居;以吾心為內,則吾身亦外物也;故貧賤憂戚,可辱可殺,苟道焉,而君於不辭。

  或問敬之道。曰,「外面整齊嚴肅,內面齊莊中正,是靜時涵養的敬;讀書則心在於所讀,治事則心在於所治,是主一無邊的敬;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隨事小心的敬」。或曰:「若笑談歌詠、宴息造次之時,恐如是則矜持不泰然矣。」

  曰:「敬以端嚴為體,以虛活為用,以不離於正為主。齋日衣冠而寢,夢寐乎所祭者也。不齋之寢,則解衣脫冕矣。未有釋衣冕而持敬也。然而心不流於邪僻,事不詭于道義,則不害其為敬矣;君若專去端嚴上求敬,則荷鋤負畚、執轡禦車、鄙事賤役,古聖賢皆為之矣,豈能日日手容恭、足容重耶?又若孔子曲肱指掌,及居,不容點之浴沂,何害其為敬耶?大端心與正依,事與道合,雖不拘拘于端嚴,不害其為敬。苟心遊手裡,意逐百欲,而此身卻兀然端嚴在此,這是敬否?譬如謹避深藏,秉燭鳴佩,緩步輕聲,女教內則原是如此,所以養貞信也。若饁婦汲妻,及當顛沛奔走之際,自是回避不得。然而貞信之守與深藏謹避者同是,何害其為女教哉?是故敬不擇人,敬不擇事,敬不擇時,敬不擇地,只要個心與正依,事與道合。」

  先難後獲,此是立德立功第一個張主。若認得先難是了,只一向持循去,任千毀萬謗也莫動心,年如是,月如是,竟無效驗也,只如是久則自無不獲之理。故工夫循序以進之,效驗從容以俟之,若欲速,便是揠苗者,自是欲速不來。

  造化之精,性天之妙,惟靜觀者知之,惟靜養者契之,難與紛擾者道。故止水見星月,才動便光芒錯雜矣。悲夫!紛擾者,昏昏以終身而一無所見也。

  滿腔子是側隱之心,滿六合是運惻隱之心處。君子于六合飛潛動植、纖細毫末之物,見其得所則油然而喜,與自家得所一般;見其失所則閔然而戚,與自家失所一般,位育念頭如何一刻放得下?

  萬物生於性,死於情。故上智去情,君子正情,眾人任情,小人肆情。夫知情之能死人也,則當游心於淡泊無味之鄉,而於世之所欣戚趨避漠然不以嬰其慮,則身苦而心樂,感殊而應一,其所不能逃者,與天下同其所;了然獨得者,與天下異。

  此身要與世融液,不見有萬物形跡、六合界限,此之謂化;然中間卻不模糊,自有各正的道理,此之謂精。

  人一生不聞道 ,真是可憐!

  已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便是肫肫其仁,天下一家滋味。然須推及鳥獸,又推及草木,方充得盡。若父子兄弟間便有各自立達、爭先求勝的念頭,更那顧得別個。

  天德只是個無我,王道只是個愛人。

  道是第一等,德是第二等,功是第三等,名是第四等。自然之謂道,與自然游謂之道士。體道之謂德,百行俱修謂之德士。

  濟世成物謂之功。一味為天下潔身著世謂之名。一味為自家立言者亦不出此四家之言,下此不入等矣。

  凡動天感物,皆純氣也。至剛至柔與中和之氣皆有所感動,純故也。十分純裡才有一毫雜,便不能感動。無論佳氣戾氣,只純了,其應便捷於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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