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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熙內禪


  紹熙二年辛亥,十一月壬申,光宗初祀圜丘。先是,貴妃黃氏有寵,慈懿李後妒之。至是,上宿齋宮,乘間殺之,以暴卒聞,上不勝駭憤。及行禮,值大風雨,黃壇燈燭盡滅,不成禮而罷。上以為獲罪於天,且憚壽皇譴怒,憂懼不寧,遂得心疾,歸臥青城殿。壽皇知其事,輕輿徑至幄殿,欲慰勉之。直上寐,戒左右使勿言。既寤,小黃門奏知壽皇在此,上矍然驚起,下榻叩頭請罪。壽皇再三開諭,終不懌。自是喜怒不常,不復視朝矣。至三年二月,疾稍平,詣重華宮起居。

  四年九月重陽節,以疾不過宮。宰執、侍從,兩省百僚及諸生,皆有疏乞過宮。甲申,上將朝重華,百官班立以俟。上已出,至禦屏,李後挽上回曰:「天色冷,官家且進一杯酒。」百僚、侍衛皆失色。時陳傅良為中書舍人,遂趨上引裾,請毋再入,隨上至禦屏後。李後叱之曰:「這裡甚去處?你秀才們要斫了驢頭。」傅良遂大慟于殿下。李後遣人問曰:「此是何理?」傅良對曰:「子諫父不聽,則號泣隨之。」後益怒,遂傳旨:「已降過宮指揮,更不施行。」於是臣僚士庶紛紛之議競起矣。

  十月,會慶節,王部尚書趙彥逾等上疏重華,乞會慶聖節,先期諭旨,勿先過宮。壽皇御筆:「朕自秋涼以來,思與皇帝相見。所有卿等奏劄,已令進御前矣。」庚申,詔過宮,又不果出。至戊寅,上始朝重華,都人皆大喜。先是,丞相留正,以論薑特立,待罪範村,凡一百四十日,至此方召還。

  五年正月,壽皇始不豫。上以疾,不能問安嘗藥。臣僚劾內侍陳源、楊舜卿、林億年,以離間兩宮,請罷逐。及壽皇疾甚,留正請上侍疾,挽裾隨至福寧殿,泣而出。既而宰執以所請不從,乞出。光宗傳旨,令宰執盡出,於是俱至浙江亭待罪。知閣韓侂胄奏請自往宣押入城,於是宰執各還第。(國史《趙汝愚傳》雲:「孝宗令嗣秀王傳意,令宰執複入,非實。」)複請過宮,許之,至期,過午,有旨放仗。當是時,諸公引裾慟哭,朝士日相聚于道宮佛寺集議,百司皂隸,造謗偽傳,學舍草茅,爭相伏闕。劉過改之一書,至有「生靈塗炭,社稷丘墟」之語。且有詩雲:「從教血染長安市,一枕清風臥釣磯。」擾擾紛紛,無所不至。大抵當時執政無承平諸公識度,不能以上疾狀昭示天下,鎮靜浮言。而朝紳學士,率多賣直釣名之人,遂使上蒙疑負謗,日甚一日。

  至六月九日戊戌,壽皇崩于重華殿。本宮提舉關禮等,詣宰執第,告上大漸。丞相留正、樞密趙汝愚、參政陳騤、同知餘端禮,力請過宮,俟至晚,又不果出。先是,孝宗未服藥,黃裳等嘗請過宮,以笏攔光宗雲:「壽皇已服藥矣,便請陛下升輦。」已而無它。至是,亦以為妄,不覆信。十三日,壽皇大殮,車駕不至,無與成服,人情憂懼。留正等遂奏請憲聖代行祭奠之禮,以安人心。往反數四,始得太皇聖旨:「皇帝以疾,聽就內中成服,太皇太后代行祭奠之禮,宰相百官就重華宮成服。」正等遂遵行之。然中外人情洶洶,以禍在旦夕。近習富室,競輦金帛藏匿村落。而朝士中如項安世等,遁去者數人。如李詳等,搬家歸鄉者甚眾。侍從至欲相率出城。於是留正等連疏乞立太子,以重國本。二十四日晚,御批雲:「甚好。」次日,宰執擬立太子指揮進入。御筆批:「依付學士院降詔。」是晚,又御批雲:「曆事歲久,念欲退閑。」留正見之懼。以為初止請立太子,今乃有退閑之語,何邪?會次日朝臨,僕於殿庭傷足,正疑為不祥。先是,正嘗從善軌革者問命,有兔伏草、雞自焚之象。及此,謂所知曰:「上卯生,吾酉生,前語驗矣。」遂力請罷免,出城俟命。

  工部尚書趙彥逾,時為山陵按行使。臨欲渡江,因別汝愚曰:「近事危急如此,知院乃同姓之卿,豈容坐視?當思救之之策可也。」汝愚默然久之,曰:「今有何策?事急時,持刀去朝天門,叫幾聲,自割殺耳。」彥逾曰:「與其如此死,不若如是死。」且雲:「聞上有御筆八字,果否?」汝愚曰:「留丞相丁甯莫說。今事急矣!與尚書說亦不妨。」彥逾曰:「既有此御筆,何以不便立嘉王?」汝愚驚曰:「向嘗有立儲之請,尚恐上怒。此事誰敢擔當?且看慈福、壽成兩宮之意如何?」彥逾曰:「留丞相以足跌求去,天付此一段事業與知院,豈可持疑?

  禫祭在近,便可舉行。」汝愚曰:「此是大事,恐未易倉卒,亦須擇一好日。」遂取官曆檢視,適是日甲子吉。彥逾曰:「帝王即位,即是好日。兼官曆又吉,何疑?事不容緩,宜亟行之,亦順事也。」因勸與殿帥郭杲同議。汝愚遂遣范仲壬及詹體仁諭意,杲皆不答,汝愚大恐。彥逾曰:「某嘗有德於杲。」遂馳告之曰:「近日外議Е洞,太尉知否?」杲曰:「然則奈何?」彥逾遂以內禪事語之,曰:「某與趙樞密,第能謀之耳。太尉為國虎臣,此事全在太尉。」杲猶未語,彥逾曰:「太尉所慮者,百口之家耳。今某盡誠以告,太尉不答,豈太尉別有謀乎?杲矍然而起曰:「敢不效使令。」遂與區處發軍坐甲等事。還報汝愚,議遂定。乃謀可白事于慈福宮者。始擬吳琚,琚,憲聖侄也。琚辭。或雲:「已白憲聖,不許。」繼用吳環,環亦辭。於是令徐誼、葉適因閤门蔡必勝諭意於知閤门事韓侂胄。侂胄母,憲聖女弟也,其妻又憲聖女侄,最為親近。侂胄慨然曰:「某世受國恩,托在肺腑,願得效力。」於是往見慈福宮提舉張宗尹曰:「事勢如此,我輩死無日矣。」宗尹曰:「今當如何?」遂告以內禪事,且雲:「須得太皇主張方可。」宗尹遂許為奏知。次日未報,侂胄懼,遂親往慈福宮。適值憲聖感風不出,侂胄亦窘,立殿廡垂涕。重華宮提舉關禮適至,邀問之,侂胄不敢言,因指天為誓,侂胄遂具述其事。禮曰:「即當奏知,少俟可也。」禮入見,垂涕。憲聖問曰:「汝有何苦?」曰:「小臣無事,天下可憂耳。」憲聖蹙額不言。禮曰:「聖人讀萬卷書,曾見有如此時節,可保無虞否?」憲聖曰:「此豈汝所知。」禮曰:「此事,人人知之。丞相已去,所賴二三執政,旦夕亦且去矣,中外將誰賴乎?」言與淚俱。憲聖驚曰:「事將奈何?」禮曰:「今宰執令韓侂胄在外,欲奏內禪事。望聖人三思,早定大計。」憲聖不語,久之,曰:「我前日略曾見吳琚說來,若事順,須是做教好。」且許來早于梓宮前垂簾,引執政面對。禮遂傳旨侂胄,侂胄乃覆命於汝愚。始往報陳騤、餘端禮及郭杲。並步帥閻仲。關禮使其姻黨閤门舍人傅昌朝,密制黃袍。

  先是,嘉王數日謁告。執政諭宮僚彭龜年等曰:「禫祭重事,王不可不入。」七月四日甲子,禫祭。群臣入,王亦入。執政率百僚詣大行前,奏請太皇。頃之,垂簾。有旨令韓侂胄同執政奏事。汝愚等再拜,詣簾前奏曰:「皇帝以疾,至今未能執喪。臣等累入劄,乞立皇子嘉王為皇太子,以系人心。皇帝批出『甚好』,繼又批『曆事歲久,念欲退閑』。取太皇太后旨處分。」憲聖曰:「皇帝既有御筆,相公自當奉行。」汝愚等奏曰:「此事甚大,須降一指揮方可。」憲聖曰:「好!好!」汝愚遂袖出所擬指揮以進,曰:「皇帝以疾,未能執喪。曾有御筆,自欲退閑。皇子嘉王,可即皇帝位。尊皇帝為太上皇帝,皇后為太上皇後。」憲聖覽訖曰:「甚好。」汝愚等再拜奏曰:「凡事全望太皇太后主張。」憲聖首肯,遂乞令都知楊舜卿提舉壽康宮,以任其責。遂召之簾前面付之。

  汝愚即幾筵殿前宣佈聖旨及詔書訖,關禮、張宗尹扶掖太子入簾。太皇面諭再三,太子固辭,曰:「恐負不孝之罪。」俯伏涕泣。太皇命侂胄入簾,授以黃袍,令扶嗣君往即皇帝位。關禮、張宗尹共掖嗣君至素幄,傳太皇聖旨,令汝愚等勸請。汝愚等奏曰:「天子當以安社稷定國家為孝。今中外人人憂亂,萬一變生,置太上於何地,尚得為孝乎?」眾扶上披黃袍,上猶卻立,眾扶上就座,汝愚等率百官再拜,皇帝立受。汝愚等遂傳宣殿帥郭杲、閻仲,同韓侂胄一班起居,內侍扶導上詣太皇簾前行謝禮,次詣梓宮前行

  禫祭禮。畢,禦史台閤门集百官,禁衛立班起居。翌日,侂胄侍上詣光宗問起居,光宗問:「是誰?」侂胄對曰:「嗣皇帝。」光宗瞪視曰:「吾兒邪?」

  先是,汝愚諭殿帥郭杲,以軍五百至祥禧殿門祈請禦寶。杲入,索於職掌內侍羊る、劉慶祖。二人私議曰:「今外議洶洶如此,萬一璽入其手,或以它授,豈不利害?」於是封識空函授杲。

  二璫取璽,從間道詣德壽宮,納之憲聖。及汝愚開函奉璽之際,憲聖方自內付璽與之。(《四朝聞見錄》雲:「甯宗次日謁光宗,慈懿方自臥內取璽與之。」按禦璽重寶,安得即位後方取?兼璽玉各有職掌,安得置之臥內?恐非實。)

  先是,襄陽歸正人陳應祥等,誘聚亡命,謀以七月望日為壽皇發喪為亂。前一夕登極赦至,其徒告之而敗。

  汝愚遂奏乞召還留正,以輔初政,而禦史張叔椿則劾以棄國之罪,遂遷叔椿為吏部侍郎。正乃複入拜左相,汝愚為右相。汝愚曰:「同姓之卿,不幸處君臣之變,敢言功乎?」辭不拜。乃以特進為樞密使。及孝宗將攢,汝愚建議欲卜山陵,與正異議,遂出正判建康府,汝愚遂拜右相。先是,汝愚許侂胄以事成日授節鉞,彥逾執政。既而推定策恩,汝愚乃謂彥逾曰:「我輩宗臣,不當言功。」僅除郭杲節度使,彥逾為端明殿學士,出為四川制置、知成都府,侂胄遷觀察使、樞密都承旨。(元系防禦使、知閤门事,至是,僅遷一級。)於是二人憤曰:「此事皆吾二人之力,汝愚不過蒙成耳。今既自據相位,以專其功,乃置吾輩度外邪!」於是始有逐汝愚之謀矣。汝愚覺之,以朱熹有重名,遂自長沙召入為待制,侍經筵,及收召李祥、楊簡、呂祖儉等道學諸君子以自壯。然宮中及一時之議,皆歸功於侂胄,自是出入宮掖,居中用事。且嗾伶人刻木為熹等像,峨冠大袖,講說性理,為戲於禁中。

  熹與龜年等,屢白汝愚曰:「侂胄怨望殊甚。宜以厚賞酬其勞,處以大藩,出之於外。勿使預政,以防後患。」汝愚不納,曰:「彼嘗自言不愛官職,何慮之有?既而熹進對,面陳侂胄之奸。繼而正言黃度欲論之而謀泄,以內批斥去。熹又因進講極論之,聲色頗厲。上怒,遂批出,除熹宮觀。汝愚請見,乃以內批袖還上,繼而求去,皆不許。於是彭龜年奏:「陛下逐朱熹太暴。」且言:「侂胄竊弄威權,為中外所附,必貽大患。」甯宗欲兩罷之,汝愚欲兩留之。既而龜年與郡,侂胄勢由是益張。會彥逾帥蜀,陛辭日,盡疏當時道學諸賢姓名,指為汝愚之党,而甯宗亦疑之矣。

  知閣劉弼謂侂胄曰:「趙丞相欲專此大功,日引虛名之士以植黨,君豈但不得節鉞,將恐不免嶺海之禍。」侂胄恐甚。會汝愚欲除劉光祖為侍御史,侂胄知其欲擊己。而上方令近臣舉禦史,於是以御筆除大理簿劉德秀為禦史,楊大法為殿院。又罷吳獵,以劉三傑代之,於是言路皆韓黨矣。

  先是,汝愚嘗雲:「夢孝宗授以湯鼎,背負白龍升天。」又沈有開嘗在汝愚坐曰:「外間傳嘉王出判福州,許國公判明州,三軍士庶,已推戴相公矣。」又徐誼語人曰:「但得趙家一塊肉足矣。」蓋指魏王之子,徐國公柄也。樓鑰行辭免批答,有「親為伯父,固非同姓之卿」之語。太學生上書,乞尊汝愚為伯父。周成子言「郎君不令」。田澹謂「甯宗非光宗子」。其說非一端。於是右正言李沐首疏其事,劾汝愚以「同姓居相位,非祖宗典故。方太上聖體不康之時,欲行周公故事。倚虛聲,植私黨,以定策自居,專功自恣」等事。遂罷汝愚相位,出知福州。既而台臣合奏,罷郡與祠。於是祭酒李祥、博士楊簡,府丞呂祖儉等有疏,太學生周端朝等六人共一書,訴汝愚有大功,不當去位,皆被黜謫。未幾,何澹、胡紘疏:「汝愚倡引偽徒,謀為不軌。乘龍授鼎,假夢為符。」且言「與徐誼輩造謀,欲衛送太上過越,為紹熙皇帝」等事。遂責汝愚永州安置。至衡州而卒。朱熹為之注《離騷》以寄意焉。敖陶孫題詩于闕門,有「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賴有史長存」之句。

  其後葉翥、汪義端交論偽學,而劉三傑以偽黨為逆黨,凡得罪者五十九人。省部籍記姓名,降詔禁偽學。而直省吏蔡璉,告汝愚定策時異謀,賓客所言凡七十紙。欲逮彭龜年、曾三聘、徐誼、沈有開下大理獄,賴范仲藝等力解之乃已。既而侂胄遷太傅,封平原郡王。自此,十年專政,肇開兵端,身殞國危。在侂胄固不足責,而當時諸君子馭之亦失其道,有以致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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