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齊東野語 | 上頁 下頁
誅韓本末


  嘉泰元年五月,監太平惠民局夏允中,請用文彥博故事,以侂胄為平章軍國重事。侂胄恐,乞致仕,免允中官。

  二年十二月,拜侂胄為太師,立貴妃楊氏為皇后。初,恭淑後既崩,椒房虛位,楊貴妃、曹美人皆有寵。侂胄畏楊權數,以曹柔順,勸上立之,上意向楊,侂胄不能奪也。太學生王夢龍,為後兄次山客。監雜賣場趙汝讜與夢龍為外兄弟,知其事。於是以侂胄之謀告次山,次山以白後,後由是怨之,始有謀侂胄之意矣。

  三年,金國盜起,洊饑,懼我乘隙用兵,於是沿邊聚糧增戍,且禁襄陽府榷場。邊釁之開,蓋自此始。而侂胄久用事,亦欲立奇功以固位。會鄧友龍等廉得北方事以告,而蘇師旦等又從而慫恿之。

  開禧元年四月,以李義為鎮江都統,皇甫斌為江陵都統兼知襄陽。金人以侵掠、增戍、渝盟見責,遂詔內外諸軍密為行計。七月,侂胄為平章軍國事,立班丞相上。蘇師旦為安遠軍節度使,領閤门事。師旦本平江書佐,侂胄頃為鈐轄日,嘗以為筆吏,後依韓門。會上登極,竄名藩邸,用隨龍恩得官,驟至貴顯。八月,以殿帥郭倪為鎮江都統、兼知揚州。

  二年,以薛叔似為湖北京西宣撫使,程松為四川宣撫使,吳曦為副使,鄧友龍為兩淮宣撫使。十二月,金虜使趙之傑、完顏良弼來賀正旦,倨慢無禮。於是以北伐告於宗廟,下詔出師。已而,陳孝慶複泗。州,又複虹縣。許進複新息縣。孫成複保信縣。田琳複壽春府。未幾,王大節攻蔡州,不克軍潰。皇甫斌敗于唐州。秦世輔軍亂於城固縣。郭倬、李汝翼攻宿州,敗績,執統制田俊邁以往。李爽攻壽州,敗。於是誅竄諸將敗事者,更易諸閫。以邱崈為兩淮宣撫使。分諸將三衙江上之兵,合十六萬餘人,分守江淮要害。既而吳曦遣其客姚淮源獻關外四州之地于金人,遂封為蜀王。至此,侂胄始覺為師旦等所誤,遂罷師旦,除名,送韶州安置,仍籍其家財,賜三宣撫司為犒軍費。斬郭倬於鎮江,罷程松四川宣撫使。九月,金人陷和尚原。十月,渡淮,圍楚州。十一月,以殿帥郭杲駐真州,以援兩淮。邱崈以簽書開督府。既而圍襄陽,犯廬、和、真、西和州、德安府,陷隨、濠、階、成州、信陽、安豐軍、大散關。郭倪棄揚州走。

  三年正月,邱崈罷,以樞密張岩督視。二月,金人始退師。四川宣撫司、隨軍轉運使安丙及李好義、楊巨源等討吳曦,斬之,四川平。以楊巨源為四川宣撫使,安丙副之。既而次第複階、鳳、西和州,大散關。四月,遣蕭山縣丞方信孺奉使,通謝金國。六月,安丙殺楊巨源。八月,信孺回白事,言金人欲割兩淮,增歲幣、犒軍金帛,索回陷沒及歸正人,又有不敢言者。侂胄再三問之,乃曰:「欲太師首級。」侂胄大怒,坐信孺以私覿物,擅作大臣饋虜人,降三官,臨江軍居住。乃以趙淳為江淮制置使,而用兵之謀複起。再遣監登聞鼓院王柟出使焉。

  於是楊次山與皇后謀,俾皇子榮王儼入奏,言「侂胄再啟兵端,謀危社稷」,上不答。皇后從旁力請再三,欲從罷黜,上亦不答。後懼事泄,於是令次山於朝行中擇能任事者。時史彌遠為禮部侍郎、資善堂翊善,遂欣然承命。錢參政象祖,嘗以諫用兵貶信州,乃先以禮召之。禮部尚書衛涇、著作郎王居安,前右司郎官張鎡,皆預其謀。議既定,始以告參政李璧。

  前一日,彌遠夜易服,持文書往來二參第。時外間籍籍有言其事者。一日,侂胄在都堂,忽謂李參曰:「聞有人欲變局面,相公知否?」李疑事泄,面發赤,徐答曰:「恐無此事。」而王居安在館中,與同舍大言曰:「數日之後,耳目當一新矣。」其不密如此。彌遠聞之大懼,然未有殺之之意,遂謀之張鎡。鎡曰:「勢不兩立,不如殺之。」彌遠撫幾曰:「君真將種也,吾計決矣。」

  時開禧三年十一月二日,侂胄愛姬三夫人號「滿頭花」者生辰。張鎡素與之通家,至是,移庖侂胄府,酣飲至五鼓。其夕,周筠聞其事,遂以覆帖告變。時侂胄已被酒,視之曰:「這漢又來胡說。」於燭上焚之。初三日,將早朝,筠複白其事,侂胄叱之曰:「誰敢?誰敢?」遂升車而去。甫至六部橋,忽有聲喏於道旁者,問:「為何人?」曰:「夏震。」時震以中軍統制權殿司公事,選兵三百俟於此。複問:「何故?」曰:「有旨,太師罷平章事,日下出國門。」曰:「有旨,吾何為不知?必偽也。」語未竟,夏挺、鄭發。王斌等,以健卒百餘人,擁其轎以出,至玉津園夾牆內,撾殺之。

  是夕,彌遠稱有密旨。錢參政欲奏審,史不許曰:「事留,恐泄。」遂行之。是夕,史彷徨立俟門首,至曉猶寂然,至欲易衣逃去。而宰執皆在漏舍以俟。既而侂胄前驅至,傳呼太師來。錢、李二公疑事泄,皆戰慄無人色。俄而寂不聞聲,久之,夏震乃至,白二公曰:「已了事矣。」錢參政乃探懷中堂帖授陳自強曰:「有旨,太師及丞相皆罷。」陳曰:「何罪?」錢不答,於是揖二公,遂登車去。是夕,使侂胄不出,則事必泄矣。

  二參繼赴延和殿奏事,遂以竄殛侂胄聞,上愕然不信。及台諫交章論列,三日後,猶未悟其死。蓋此夕之謀,悉出於中宮及次山等,宮省事秘,不能詳也。遂下詔暴侂胄首開兵端等罪,官籍其家。而夫人張氏、王氏聞變,盡取寶貨碎之。其後二人皆坐徒斷。

  夏震為福州觀察使,主管殿前司公事。斬蘇師旦於韶州。程松賓州,陳自強雷州,郭倪、郭亻巽皆除名安置,並籍其家。李璧、張岩皆降官居住。毛自知奪倫魁恩,以首論用兵故也。乃拜錢象祖為右相,衛涇、雷孝友並參政,史彌遠知樞密事,林大中簽書院事,楊次山開府儀同三司,賜玉帶。遂以竄殛事,牒報對境三省;以諮目遍遺二宣撫、二制置、十都統,告以上意。諫議大夫葉時,請梟首於兩淮,以謝天下,上不許。

  時王柟以出使在金人帳。一日,金人呼柟,問:「韓太師何如人?」柟因盛稱其忠賢威略。乃徐以邊報示之曰:「如汝之言,南朝何故誅之?」柟窘懼不能對。於是無厭之求,難塞之請,皆不敢與較,一切許之,以為脫身計。及歸,乃以金人欲求侂胄函首為辭,而葉時複有梟首之請,於是詔侍從兩省台諫集議。先是諸公間亦有此請,上重于施行。至是,林樞密大中、樓吏書鑰、倪兵書思,皆以為和義重事,待此而決,奸凶已斃之首,又何足惜?與其亡國,甯若辱國,而倪公主之尤力;且謂在朝有受其恩,欲為之地者。蓋朝堂集議之時,獨章文莊良能於眾中以事關國體,抗詞力爭。所謂欲為之地者,指章也。(葉清逸《聞見錄》雲:「良能首建議函首,王介以為不可。」此非事實。)於是遣臨安府副將尹明,斫侂胄棺,取其首,送江淮制置大使司;且以諮目諭諸路宣撫制置以函首事。遂命許奕為通謝使。王柟竟函首以往,且增歲幣之數。

  當時識者,殊不謂然。且當是時,金國實已衰弱,初非阿骨打、吳乞買之比。丙寅之冬,淮、襄皆受兵,凡城守者,皆不能下。次年,遂不復能出師,其弱可知矣。儻能稍自堅忍,不患不和,且禮秩歲幣,皆可以殺。而當路者畏懦,惟恐稍失其意,乃聽其恐喝,一切從之。且吾自誅權奸耳,而函首以遺之,則是彼之縣鄙也,何國之為?惜哉!且柟,侂胄所遣,今欲議和,當別遣使,亦不當複遣柟也。至有題詩于侍從宅曰:「平生只說樓攻媿,此愧終身不可攻。」又詩曰:「自古和戎有大權,未聞函首可安邊。生靈肝腦空塗地,祖父冤仇共戴天。晁錯已誅終叛漢,於期未遣尚存燕。廟堂自謂萬全策,卻恐防胡未必然。」又雲:「歲幣頓增三百萬,和戎又送一於期。無人說與王柟道,莫遣當年寇准知。」此亦可見一時公論也。明年,閤门舍人周登出使過趙州,觀所謂石橋者,已具述其事。紀功勒銘,大書深刻橋柱矣。金主嘗令引南使觀忠繆侯墓,且釋雲:「忠於為國,繆於為身。」詢之,乃韓也。和議既成,乃盡複秦檜官爵,以其嘗主和故耳。

  余按紹興秦檜主和,王倫出使,胡忠簡抗疏,請斬檜以謝天下,時皆偉之。開禧侂胄主戰,倫之子柟複出使,竟函韓首以請和。是和者當斬,而戰者亦不免於死,一是一非,果何如哉?餘嘗以意推之,蓋高宗間關兵間,察知東南地勢、財力與一時人物,未可與爭中原,意欲休養生聚,而後為萬全之舉。在德壽日,壽皇嘗陳恢復之計,光堯曰:「大哥,且待老者百年後卻議之。」蓋可見也。秦檜揣知上意厭兵,力主和議,一時功名之士皆歸罪以為主和之失。及孝宗銳意恢復,張魏公主戰,異時功名之士靡然從之,獨史文惠以為不然。

  其後符離潰師,雖府庫殫竭,士卒物故,而壽皇雄心遠慮,無日不在中原。侂胄習聞其說,且值金人浸微,於是患失之心生,立功之念起矣。殊不知時移事久,人情習故,一旦騷動,怨嗟並起。而茂陵乃守成之君,無意茲事,任情妄動,自取誅謬,宜也。身隕之後,眾惡歸焉;然其間是非,亦未盡然。

  若《雜記》所載,趙師𢍰犬吠,乃鄭鬥所造以報撻武學生之憤。至如許及之屈膝,費士寅狗竇,亦皆不得志抱私仇者撰造醜詆,所謂僭逆之類,悉無其實。李心傳蜀人,去天萬里,輕信紀載,疏舛固宜。而一朝信史,乃不擇是否而盡取之,何哉?當泰、禧間,大父為棘卿,外大父為兵侍,直禁林,皆得之耳目所接,俱有家乘、日錄可信用。直書之,以告後之秉史筆者。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