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清稗類鈔 | 上頁 下頁
娼妓類3


  ◎上海之妓

  上海以有滬瀆在邑之東北,故俗稱曰滬。一隅之地,靡麗紛華,甲于通國。花為世界,月作樓臺,自夜向晨,征歌鬥舞,由城外以達城內,固所在皆如是也。

  滬自嘉、道間名流踵至,提倡風雅,領袖章台者,如王月仙、褚雲孫,固一時之秀也。其時朱某、陳某以財雄,丁某、王某以俠著,閩粵大賈固皆擁有巨貲,不惜千金為此中生色也。

  道、鹹之交,妓院皆在城中,虹橋左側,鱗次以居,妍媸畢具,門戶各分,以產于蘇、常者為佳,土著次之,維揚、江北又其次也。修容飾貌,爭妍取憐,所著衣服,競尚新裁。

  唐家衖有二,唐瑜之故宅也。在魚行橋南為東衖,在闒水橋西為西衖,悉麗人所居。途雖邐迤,遊蹤競集,粉壁明窗,備極閒雅。每至更闌人靜,琴韻簫聲,猶徹牆外。閩、粵大腹賈擁厚貲者,遨遊其間,意有所屬,輒張夜燕,鬥酒藏鉤,樂無逾此。纏頭一擲,動費不貲。

  梅家衖以梅宣使得名,地頗幽僻。每有麗姝,避喧趨寂,僦屋其中,靚妝雅服,位置自高,羞與市倡為伍。惜有鋤蘭惡客,斫桂荒傖,摧折百端,以致一月數遷,不遑安處。

  鴛鴦廳側,地亦幽深,十余家相連屬。每有闤闠豪家,月出數十金,供其揮霍,自此閉置閒房,他客不能見矣。然間多黠者,俟其它出,則竊召所歡,啖以重金,甘為野鶩,恥作家雞,煙花本質,往往然矣。故鮮有能謝客杜門,日不下樓者。

  虹橋西南為白柵,曲折以行為西倉橋,白柵南為張家衖,其地附近,多藏名姬。間有雙趺不纏,而姿首明秀,稍著名譽者,大概來自吳門,無所依著,遂不得不作此生活。

  咸豐癸醜以後,妓院漸移城外。馬路既建,闤闠日盛,層樓複閣金碧巍煥,又得名花以點綴其間,於是趨之者如鶩。庚辛之交江浙淪陷,士女自四方至者,雲臻霧沛,遂為北裡巨觀。

  同治初元,東南兵亂,僦居者眾,貿易繁盛,利市三倍,青樓中擁厚貲者,指不勝屈。丙丁以後,亂既底定,富商殷戶皆各回鄉,闤闠遽為減色,擲纏頭者非複如前之慷慨矣。

  妓院之房闥,多以西洋印花紙糊牆壁。所置扇屏燈幔,悉畫墨梅,頗有雅致。陳設各物亦極精麗,掛壁則有鑲金大鏡,近窗則有軟藤睡椅,別以獨腳小圓幾列水果其上以供客,呼為百靈台。蓋所蓄百靈鳥籠中必有小圓臺,此則取其象形之義也。

  同、光間,滬城之妓,皆在老北門內沈香閣東,最著者為朱家莊。過小石橋為季家衖、晝錦坊,西為薛衖,深街曲巷,別有洞天。循徑而行,菜畦數弓,柴扉雙板,自饒幽致。每日薄暮,紅裙翠袖,歷亂簾前,目不給賞。流盼送媚,則滎陽墜鞭;選美征謌,則群花奪寵,可不謂其盡態極妍與!

  是時也,公共租界之南京路一帶,亦為冶葉倡條棲止之所,然大半鳩盤荼,不足當雅人一盼。每當金烏西墜,玉兔東升,塗脂抹粉,遍倚市門,遇鄉氓之抱布貿絲者,輙目挑手招,必欲羅致幕下而後已也。

  至如城外之臨河一帶,自北至東,亦多娼家,編竹為籬,摶泥成壁,湫隘殊甚,稍自愛者每不屑處。然亦有佳麗雜處其中,非由操術不工,即由名譽未噪,托跡下流,為時白眼,雖名士失所,何以加茲。

  滬上地隘人稠,租界屋宇,鱗次櫛比。光緒初,大小妓院遂皆集於是,凡三幢兩廂之屋,輒有數妓分居,長三、野雞皆然。而麼二所居,間有廳事,故自其門外觀之,麼二規模轉較長三為宏大。野雞之善於鋪張者,亦與長三相類。惟無論長三、麼二、野雞,其門口必有一牌,標題姓名或別號於上,牌以木制之,髹以漆,精者為銅為玻璃,且有書姓名於燈者,尋花問柳之人益易辨認矣。

  道光以前,上海黃浦多泊賈舶,土人每以舟載妓應客,舟子輒高聲呼曰:「客欲喚妓乎?」客應,即移棹至矣,衾裯笙笛,無不具備,拂曉輒去。亦或與西人結交。西人即汽船之舟子也。其舟全身白堊,俗謂之白肚皮船,皆泊浦心。舟中所攜紅毛酒,貯以玻瓈瓶,色紅味甘,辣如丁香,功勝媚藥。楊征男嘗有《淞南樂府》雲:「淞南好,海舶塞江皋。羅袖爭春登白肚,玻瓶蔔夜醉紅毛,身世總酕醄。」

  黃浦之近虹口處,有西洋妓艘,歲一二至。華人之能效其語言者,可易服裝而往,纏頭費亦僅二十余金。

  妓院初有規則,至光、宣間而蕩然無存。客蒞院,妓侍坐,婢媼遙立,伺應對,後則嬉戲成風,諧謔雜作矣。客初就坐,妓自進瓜子,婢媼進茗,茗碗必有蓋有托,後則以無蓋無托之瓷甌進矣。客設宴,妓自進酒進饌,合院諸姬皆入室致聲,雖翩然即去,亦必一一酬應,久之,此風惟行於麼二矣。

  鴇婦羅致人才,出金錢聘姊妹花,以實院中,謂之帶擋。如別有所適則完璧歸趙。名妓帶擋,有多至數百金者。而不逞之徒,垂涎獵食,擇肥而噬,自謂花護金鈴,實則子傾錢樹也。

  鴇婦之別稱為本家,親生女之在院者,無論為妓與否,皆稱小本家。惟私通奴僕,則以良家子女之犯奸視之,而加以責詈。所蓄養女俗謂之曰討人者,亦以阿姆稱本家,視之如母。

  各妓出局侑酒,片刻即去,例歌一曲,有時或不發聲。且客以茶話飲博而至其家,其位置自高者,且難一面。妓于客私有所索,其費謂之小貨,方法不一,或托言還債,或使客代償衣飾費,或徑言告貸。

  妓院之徵收客資,例于端午、中秋、年終。客每有屆時而避匿不見者,或不名一錢,或不能清償,謂之漂帳,蓋如物之入水而漂去也。

  論滬妓之差等,輒曰書寓、長三、麼二,是固然矣。然在同治初,則書寓自書寓,長三自長三。蓋書寓創設之初,禁例綦嚴,但能侑酒主觴政,為都知錄事,絕不以色身示人。至光緒中葉,書寓、長三始並為一談,實則皆長三也,無專以說書為業者。即謂長三為冒充書寓,亦無不可。

  長三者,最上等之妓也,以應召侍座,例取銀幣三圓,故名。普通稱之曰先生,年長者曰大先生,處女曰小先生,非處女而冒稱小先生者,人稱之曰尖先生。

  客之於長三也,非由書樓點曲而相識,亦必有人為之介紹。至其家作茶話,曰打茶圍。客入門,即有男傭高呼客來,其女傭必出而相迓。茶圍不給錢,茗飲以外,有水果、瓜子、鴉片煙、水煙之相餉。新歲元宵以前,第一次往,妓出果盤敬客,謂之開果盤,可給銀幣二十圓,或十六圓,或十二圓,至少亦十圓。

  叫局,召妓侍座之謂,例須銀幣三圓,旋以欲廣招徠,改為二圓,後又貶值至一圓。不問生熟客,皆可召之。如有素識之娘姨、大姐在其處,可於箋上書明某某跟局字樣。同座之客,若為舊相識,遇之亦可轉局。局錢,熟客年節結,過路之客則臨行時結算,麼二亦如之。

  光緒季年,公共租界工部局以徵收曲戶轎捐,妓應徵召,不乘轎而坐男傭之肩以行。慮或墮也,則一手據其顱,雖年逾花信者亦然。傭若意甚得者,腰腳挺勁而趨風,而江寧、揚州、鎮江亦然。所謂吃酒者,置酒於其家也,每席銀幣一圓,下腳(犒賞男女傭者。)五圓。新歲元宵以前及冬至夜酒,下腳加倍。酒錢、局錢隨後結算,下腳飲畢即付。在打唱(如佳節及壽日等,妓家多有打唱。)之日,每席點曲二出,另賞二圓。如遇清明、立夏、端午、七夕、中秋、重九、冬至、燒路頭、(即迎接五路財神之謂。每節二次,曰開帳路頭、收帳路頭。)宣卷(延道士誦經。)等及生日,客例以和酒為報。每酒一席,謂之一台,兩席曰雙台,四席曰雙雙台。若召友博于妓家叉麻雀者,謂之碰和,每八圈十二圓,客各出三圓,碰畢即付。碰和之日,妓家例有四盤四碗之和菜敬客,由客點菜亦可。冬夏二季,對先生則給以帽錢及手巾錢,至少十圓。年節將屆,及熟客出門時,娘姨、大姐送盤,男傭進手巾,均須以二圓賞之。轎飯錢,即犒客之車夫者,通例馬車四角,東洋車二角,此費即在下腳中取給。客多,則須津貼若干,至少一圓。

  長三不言夜合之資,有客留宿,不書於簿,但隱有標識而已,惟須給下腳費,至少銀幣十圓。向客索銀物,謂之曰斫斧頭。其號為小先生者,雖不可究詰,而梳櫳之費至巨。如有恩客,則為鴇婦所不喜,而與客私約嫁娶,尤所猜忌,必盈其欲壑,好事始諧。恩客者,情好尤篤之客也。

  光緒初,滬上青樓皆萃於公共租界之兆富、兆貴、兆榮、兆華、東晝錦、西晝錦、日新、久安、同慶、尚仁、百花、桂馨各裡,皆上等勾欄也,俗稱板三局。未幾而廢。

  同、光間,有所謂二三者,在廿四間樓,客所費銀幣,裝幹濕二圓,出局三圓,蓋以麼二排場收長三身價。光緒中葉,已無之矣。

  次等之妓為麼二,或稱之曰堂名,亦曰堂子,粉白黛綠,列屋而居,其佳者謂之堂頂,下者謂之堂底。最盛者,一堂中可三四十人。同、光間,城中不盈十家,院宇深沈,樓閣高迥,層檻回廊,宛如世族,青驄白板,闐咽其間。其後則集於小東門外。久之大火,蕩為灰燼,始遷公共租界之東西棋盤街。

  謂之麼二者,以出局必銀幣二圓,故名,從未貶價,不若長三之減至一圓也。雖無人介紹,亦可徑打茶圍。初次入門,喊移茶,(男傭高喊移茶一聲。)既喊,則粉白黛綠者稱娖而出,環立客前。客指定當意者一人,即入其室,出瓜子、水果以相餉,謂之裝幹濕,給一圓。明日往,可不需資。又明日往,則轉局,蓋仍裝幹濕,仍給一圓也。若於移茶後,越三四日而始再往,則即轉局。此後應否給資,皆視其有無水果為斷。惟朔望有必裝幹濕之例。開果盤,普通十二圓,吃酒須十二圓,碰和與長三同。

  光、宣間,麼二生涯銳減,以出局之資昂於長三,且朔望必裝幹濕,故皆望望然去之。於是有六跌倒之說,謂蠆付銀幣六圓,即可留宿,不必植立而使其身倒下也。或以詢丹陽何陟封鹺尹錫詩六圓計算之法,陟封曰:「移茶一圓,轉局一圓,夜廂(麼二以下之妓留客住宿,曰夜廂。長三無此名詞,雖留客亦惟以借幹鋪為名也。)二圓,下腳二圓,合計之則為六。」蓋已刪去叫局、吃酒、碰和之費矣。

  麼二妓院每於重九前後,設菊花山,嬲客置酒以為樂。

  同、光間,有曰草台者,房櫳深邃,被服麗都。客至則調片岕,供瓜果。茗杯甫進,而粉黛雜陳於前。客意有屬即可定情,躤柳眠花,頓成鴛夢。雖春風一度,各自東西,亦未嘗不可慰牢愁,娛羈旅也。其夜合之資及他事,率遞減於堂名一等,故冶游而惜費者,往往舍彼就此。

  私局之為地也,至閒靜,亦同、光間有之。未必家有廚娘,每燕會,輒沽酒市脯於外。而帷帳衾裯務必精潔,花朝月夕,佳客過從,煮茗銜杯,略有風趣。光緒初城中多至三百餘家。

  城中逆旅,率藏麗姬,若愜客意即薦枕席,賓至如歸,遂有室家之樂,謂之花寓,同、光間有之。至光緒中葉之旅館,雖有流妓寄居營業,客可前往,然非居停主人所蓄之錢樹子也。

  滬上商業中人,于凡營業之未入行者,曰野雞,輕之之辭也。久之而妓女亦有得是稱者,以有卑於長三、麼二也。自光緒中葉以後,若輩之多,以漢口路、南京路、福州路之西為最,群雌粥粥,蹀躞路隅,夜漏三下,猶執途人而語之曰:「盍就宿儂家乎?」又有自炫於茶肆者。此與明代之揚州歪妓,法國巴黎之市娼,無或異也。

  客之遊野雞妓院者,或偕之往,或自叩門。初至,必裝幹濕,酬以銀幣一圓。明日又明日往,可不出資,以俗有一局三茶圍之說也。裝幹濕,即打茶圍也。惟第四次必轉局,亦給一圓,此後則惟遇朔望始有之。若於初次裝幹濕後,越五六日而始再往,亦必轉局,以隔日稍久未必相識故也。至若為所強拉而入門,不愜客意,小坐即行,茗至不飲,可給以銀幣二角,謂之坐房間錢。

  客之宿於野雞妓院也,夜廂費為銀幣一圓半至五六圓。若在深夜十二時後,過客稀少,雨雪交加,而遇哀鳴求偶者,則一圓二角綽有餘裕,以俗本有「准准足足,一圓二角」之說也。客或短衣襤褸,即不及一圓,亦有之。然于宿費之外,則有下腳費約數角,點心費約數角,少者各一角。越日客起,如需點心,可自出資以購,惟亦須有以餉之。

  夜廂之外,在晝曰日廂,在薄暮曰黃昏廂,俗皆謂之曰關房門。其資費大率為一圓,而仍須下腳。草草了事,匆匆出門,明日相逢,即視如路人矣。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