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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類4


  ◎彈詞

  彈詞,以故事編為韻語,有白有曲,可以彈唱者也。宋末有《西廂傳奇》,止譜詞曲,猶無演白。至金章宗時,有董解元者,作《西廂搊彈詞》,始有白有曲。《倭袍》、《珍珠塔》、《三笑姻緣》,皆彈詞也。昔柳敬亭以彈詞名,說左甯南、法武侯,為侯朝宗送桃花扇,其忠忱俠骨,有足多者,宜吳梅村為之立傳也。其後以彈詞名者四家,曰陳、姚、俞、陸,俞則俞秀山也。四家中俞調獨傳,或訛為虞調,謂出自虞山,非也。厥後又有馬調,馬名如飛。

  彈詞為盲詞之別支,其聲調惟起落處轉折略多,余則平波往復,至易領會,故婦孺咸樂聽之。開場道白後,例唱開篇一折,其手筆多出文人,有清詞麗句,可作律詩讀者。至科白中之唱篇,半由彈詞家自行編造,品斯下矣。

  蘇城操彈詞業者之出遊也,南不越嘉禾,西不出蘭陵,北不踰虞山,東不過松泖。蓋過此以往,則吳音不甚通行矣。彈詞業之不能發達,職是故也。

  彈詞家之能持久與否,不知者輒謂其必視聽客之多寡以為進退,而不知非也。說部若去頭腳,篇幅頓小,藝之善者,時出新意以延長之,而聽者猶嫌其短。反是,則一說便完,雖十餘日,亦覺枯坐片時之無謂。昔人謂善評話者,於《水滸》之武松打店,一腳閣短垣,至月餘始放下。語雖近謔,然彈詞家能如是,亦豈易耶!

  戲劇有配角,而彈詞無之。

  彈詞之插科,彼業謂之倏頭。倏頭之佳者,其先必遲回停頓,為主要語作勢,一經脫口,便戛然而止。科白之能解人頤,非簡練揣摩不可,其妙處在以冷雋語出之,令人尋味無窮。然亦有過於刻畫,尚未啟齒,而已先局局者,下乘也。

  彈詞家開場白之前,必奏《三六》、《三六》者,有聲無詞,大類《三百篇》中之笙詩。《三六》每節為三十六拍,不得任意增減,音節緊湊,無一支蔓。自業灘簧者增加節拍,使之延長,彈詞家亦尤而效之,古意益蕩然無存。或曰,《三六》,即古之《梅花三弄》也。

  善彈詞者之唱篇科白,悉視聽客之高下為轉移。有名書場,聽客多上流,吐屬一失檢點,便不雅馴,雖鼎鼎名家,亦有因之墮落者。蘇州東城多機匠,若輩聽書,但取發噱,語稍溫文,便掉首不顧而去。故彈詞家坐場近城東,多作粗鄙狎褻語,不如是,不足以動若輩之聽也。然有時形容過刻,語涉若輩,(彼業謂之千。)則揶揄隨之,甚且飽以老拳。

  書場口碑,多出之聽專(疑為站之譌。)書者,中以轎役為多,倒麵湯,(逐客令也。)捉漏洞,衝口即出,不稍假借。而且場地癒合宜,則聽專書者亦愈多,彈詞家於此等處,必兢兢惟恐失若輩歡。若輩又好與說書先生兜搭,得其歡心,則招呼尤殷勤。所謂先生者,亦必笑顏承迎,與之酬答,此輩之勢力可知。上海髦兒戲場,遇旦角登場,則怪聲四起,有貓叫聲,有狗吠聲,有如怨如慕如泣如訴聲,場上女伶,于發聲之尤怪異者,亦必回眸以一笑報之。蓋此種怪聲,多發自看白戲之馬夫、龜奴。近則每況愈下,有貌似上流之儇薄少年,亦不屑降尊而效馬夫、龜奴之顰也。

  彈詞家之應外埠聘也,場主必先訂定銀若干,名曰帶擋。負時名者,此處未及往而彼處帶擋又來,張步雲之奔波至死,以帶擋為累。故其甫經學成及名不甚著者,多倩師友為之代攬帶擋。

  彈詞家應聘外埠,謂之出碼頭。出碼頭時所開書,多擇生澀腳本。名家之所以說部多而且熟者,練習之功候深也。亦有借碼頭為試驗及殖財地,回蘇始拜師者。每拜一師,非六七十金不辦。彼業規例綦嚴,說一書必奉一先生,否則不能接受盤洋。然碼頭不盡蘇人,嘉、湖及常熟、無錫籍者,亦間有之,其藝亦有高出蘇人上者,特少數耳。

  業彈詞者,於碼頭上遇非蘇州人而同業者,皆謂之外道。嘉善有一外道曰李文炳者,海甯硤石人,所說書為楊乃武,近代史也。映帶周密,不脫不離,非略解文義者不辦。其弦索之圓熟,則雅近吳升泉。

  彈詞為吳郡所有,而越有平調,粵有盲妹,京、津有鼓詞,其聲調有足與彈詞相頡頏者。然彈詞亦有派別,今即俞調、馬調比較言之。俞調音節宛轉,善歌之者,如春鶯百囀,竭抑揚頓挫之妙。其調便於少女。如飛出,一變凡響。以科舉時代之八股例之,俞調猶管韞山,而馬調則周犢山,亦彈詞家之革命功臣也。

  彈詞名家多與文士遊,非丐其揄揚也,以操是業者多失學,略沾溉文學緒論,則吐屬稍雅馴。

  同治初年,吳門彈詞家之著名者,為馬、姚、趙、王。馬即如飛,姚字似璋,趙字湘舟,王字石泉。姚所演講者為《水滸》,餘三人所擅長之說部,馬為《珍珠塔》,姚為《玉夔龍》,而王則《南樓傳》也。他若顧雅庭之唱白,田敬山之詼諧,亦俱負一時盛名。雅庭之唱篇,多出自蘇人江聽山之手,所說為《三笑》,插科道白,非他書比。要須出以文士口吻,得江編定,聲價十倍,江之深于此道可知。

  如飛之子曰一飛,說唱尚有父風,而名不甚著。石泉之子曰綬卿,能覽書報,彼業中有爭執事,得綬卿片言立解,以學識為業中冠也。惟以嗜煙致倒其嗓,識者惜之。

  敬山之子曰少山,落拓不羈,佯狂自恣。每坐場子,有時座為之滿,有時聽者幾絕跡。蓋其性頗僻,聽客少則振作精神,不稍軼本書範圍,不如是,將受場主擯斥也。聽客一多,則狂病復發,而語多不經矣。然其科白之嫺熟,心思之敏活,且能於背上彈三弦,傳其父技,皆為人所稱道者也。

  說《描金鳳》之錢玉卿,亦蘇州彈詞家之錚錚者。玉卿為張步瀛之外舅,步瀛之技,即授自玉卿。玉卿晚年登場,輒與其子幼卿俱,善詼諧,與步瀛相彷佛。

  說《三笑》之謝少泉,與步瀛為親家,生涯鼎盛,而其景況之拮据,殊不減于步瀛。彈詞家普通所用樂器,為琵琶與三弦二事,間有用洋琴者,則以年齒尚稚,而發音清脆也。晚近彼業中之善琵琶者,首推步瀛。步瀛坐場子,逢三六九日,例必於小發回時,奏大套琵琶一折。儕輩鹹效顰焉,然終不能越步瀛而上之。步瀛天資優美,又習聞金春齡緒論。春齡曾充縣吏,為蘇州琵琶聖手。每歲之春,支硎山、獅子林例設琵琶會,四方之善琵琶者鹹集,春齡必坐首席焉。

  步瀛手法之熟,不可與率爾操觚者同日語。琵琶本西域樂,入中土獨早,有鉤、彈、磕、拍、摘、打、掃、輪,種種手法。最流行之大套,為《平沙落雁》、《霸王卸甲》,調名繁不勝舉。步瀛彈時,以《龍船鑼鼓》為多。《龍船鑼鼓》,亦惟變換手法,隨意加入種種小調,間以疾徐高下之鑼鼓聲而已。

  步瀛所說為《玉夔龍》,是書含有義俠性質,俗謂之大書小說,湘舟即以是見重于時。湘舟故後,有丁似雲。似雲之書太落靜功,聽之,嫌索索無生氣。步瀛素滑稽,書中角色雖多,能秩然不紊,各如其身分而止。蓋步瀛客遊久,致力於是書者專也。步瀛說《描金鳳》最熟,朱耀庭輩雖略負時名,終無以奪之。

  升泉之父業卜筮,盲人也。子二,曰西庚,曰升泉。及長,即執贄于王秋泉之門。秋泉無赫赫名,而吳氏昆弟早歲即以善歌聞。西庚說唱亦佳,特好作下流社會語。升泉無之,恂恂儒雅,無浮薄習氣。能作畫,且善鼓琴。升泉之長子號九薌,次號品泉,其短命亦相類。

  ◎女彈詞

  女彈詞者,江蘇有之,亦遊歷各處。昆劇中有《女彈詞》一出,則其由來之久可知矣。惟昆劇中《女彈詞》,其調為《九轉貨郎兒》,乃昆曲。今之女彈詞,其傳奇之本為七言句,其雅處近詩,其俚處似諺,則微有不同耳。平仄多諧,頗似長篇之七言詩,間有三字句兩句,則似詞中之《鷓鴣天》調,或加以說白二三字,則又似曲中之襯字。其用韻寬于詩韻,亦異于詞韻、曲韻,大率通用音近之字,類毛西河之通韻焉。

  上海稱女彈詞曰先生,奏技於書場曰坐場,又曰場唱。開場各抱樂具,奏樂一終,急管繁弦,按腔合拍。樂終,重弄琵琶,則曼聲長吟,率為七言麗句,曰開篇。其聲如百囀春鶯,悠揚可聽。曲終,誦唐人五絕一首。說書時,口角詼諧,維妙維肖,以能描摹盡致,擬議傳神者為貴。所慮者,不失之生澀,即流於粗疏,忘其為女子身也。

  女彈詞以常熟人為最,其音淒惋,令人神移魄蕩,曲中人百計仿之,終不能並。其所說傳奇,大抵為《三笑緣》《雙珠鳳》《白蛇傳》《落金扇》《倭袍傳》《玉蜻蜓》諸書。

  書場謂說正書者為上手,答白者為下手。

  女彈詞皆有師承,例須童而習之。其後限制稍寬,有願入者,則奉一人為師,而納銀幣三十圓於公所,便可標題書寓,後並此銀不復納矣。及書寓眾多,於是有每歲會書一次之例。會書者,會於書場而獻技,各說傳奇一段,不能與不往者,自是皆不得稱先生,不得坐場。未幾而此例亦廢。

  妓席招彈詞女至,不陪席,別設遠坐,不敬煙,命女傭代敬。惟宴于其家,席無妓,始陪坐,曰堂唱,賚以銀幣二,獨與客對,亦敬煙。凡此斤斤,蓋其自處,即諺雲賣口不賣身耳,然其中難言者亦頗有之。

  女郎王青翰,乾隆時人。幼以目眚失視,而明慧過人,工彈詞,清吭諧婉,間為激昂悲壯語,令人色動神飛,然不輕發也。曾見賞于杭堇浦、王夢樓,賦詩投贈,聲價益高。性耽飲,持觴政極嚴,客不敢犯。尤善諧謔,偶一語入妙,四座為之傾靡。名流燕集,必招致共飲為快。或非其當意者,餌以重幣,不顧也。既與孝廉某善,出橐金促赴南宮試。旋聞孝廉試不利,且死,一慟幾絕。

  自此長齋杜門,不復弄潯陽江上琵琶矣。名流嘉之,傳諸吟詠,有為《夢橫塘》詞以詠之者,其詞雲:「澹雲遮月,薄霶籠花,卻疑妝倦如睡。幾曲春風,纔付與彈指。歌扇邀涼,酒襟留暖,未成歡計。漸徐娘老矣,冶思都銷,銷不盡憐才意。青青楊柳樓頭,想天涯弱婿,遠夢千里。覓甚封侯,空折了孤飛鴛翅。伴鐙影長明證佛,冷雨重門夜深閉。萬古傷心,一分才色,便一分憔悴。」

  道光時,有楊玉珍者,色藝雙絕,善唱《玉蜻蜓》。有秀才張某惑之,以其有夫也,偕逃致訟,張之叔被累自縊。後官獲訊,張遣戍,玉珍隨之。迨赦歸,偕老焉。玉珍,絕色少女也,赦歸,則白髮老嫗矣。初,玉珍與張贈煙盒定情,好事者乃撰《煙盒記》傳奇,付之彈唱。

  咸豐時,有陸秀卿者,吳人也,避亂至滬。貌為絕色,藝為絕技,人爭招致之。一曲八金,姍姍來遲,飄飄去速,名重一時。後嫁宰官。

  上海書寓創自朱素蘭,久之而此風大著,同治初最盛。素蘭年五十許,易姓沈,猶時作筵間之承應。繼素蘭而起者,為周瑞仙、嚴麗貞。瑞仙以說《三笑姻緣》得名,然僅能說其半,麗貞則能全演。惜蘭摧玉折,遽赴夜台。瑞仙年逾大衍,猶養雛姬以博買笑貲。

  同、光之交,蘇州有居中街路之孫寶卿者,虞山人,面淡芙蓉,腰纖楊柳,性豪放,有落落丈夫氣。凡遇賓筵把盞時,左顧右盼,妙語環生。善南詞,喜唱俞調,每一歌之,座客輒擊節稱善。

  吳素卿、小桂珠同師習俞調,小桂珠後鬻於妓家,善畫蘭,重文人,輕巨賈,守身如玉,自誓非翰林不嫁。後如其志,果嫁閩中某太史。或雲,素卿從不入書場獻技,以某客待之厚,有從一而終意,招致者皆辭之。

  朱品蘭、朱素蘭為姊妹,品蘭微憨,素蘭較黠。品蘭鍾情於某,欲嫁,其假母鎖閉之房中,未幾鬻於人。素蘭奏技時,修容過莊,或曰,此貞節坊在額上也。

  其色藝之能兼者,為陳月娥。彈詞女以月娥名者有三,曰陳月娥、汪月娥、薑月娥。陳名先著,汪、薑後出。陳之母為芝香之女甥。貌美而藝佳,撫弦奏曲,其音節圓而婉,靜而幽,如一縷遊絲,晴空獨嫋,態度亦楚楚可憐,汪、薑兩月娥不及也。惜善病,不甚登場。汪貌綽約而性冷峭,微近執拗。薑善笑,瘦弱如飛燕,可作掌上舞,惜曇花一現,即返兜羅矣。

  以藝獨著者,首推袁雲仙。貌豐麗,語倜儻,藝嫺熟,以是眾皆悅之。彈詞女皆居上海之城北,而雲仙居城南,故城北無知雲仙者。某年,諸女士會書于金桂軒南之山林園樓,排日奏技,各擅勝場。雲仙登場,時薄暮矣,不及彈唱,匆匆說白數語,伉爽雋永,人歎為會書第一。以是聲名鵲起,遂自南而北,日奏技焉。聽者日眾,聲名日盛,知音者以兩字評之,曰硬響,以其調硬而聲響也。蓋俞調貴柔婉,貴靜細,貴情韻雙絕也。第雲仙雖善說白而不善彈唱,斯其短耳。又有陳芝香、徐寶玉、汪雪卿、嚴麗貞諸人。芝香音清越而調靡曼,於四聲七音,辨析入微。其所彈之傳奇,殆經才人潤色,絕勝原本,詞雅語雋,聽者神往,刻意描摹,入理入情,惟妙惟肖。寶玉浩浩落落,有英雄氣,忽而喑嗚叱吒,忽而突梯滑稽,勝於觀劇,出奇制勝,誠巾幗中別調也。雪卿說白,意周而語簡。麗貞善繪悲咽,無言之處,有包蘊千萬言之概。

  其以才色著者,有二人,一為程黛香,一為王麗娟。黛香自負,欲兼黛玉、香君而有之,故以自名。嘗自題馮小青《題曲圖》六絕句雲:「焚將詩草了今生,莫再他生尚有情。卿說憐卿惟有影,儂將卿畫可憐卿。」「倩女離魂杜麗娘,雨窗題曲斷愁腸。麗娘命比卿卿好,不遇馮郎遇柳郎。」「卿題豔曲我題詩,舊事錢塘有所思。後有小青前小小,一般才女兩情癡。」「美人命薄太多愁,儂福還須幾世修。一事慰卿兼自慰,留些詩草也千秋。」「自傷飄泊已多年,未斷情根未了緣。畢竟好花終要落,憐卿有我我誰憐?」「近來惆悵欲焚琴,畫意琴心少賞音。欲畫卿卿題曲易,最難畫處是儂心。」有嘗與對奕者,談詩論畫,絕無俗韻。其女弟子程大寶,奏技于蘇州,招之往,黛香乃遂赴金閶矣。麗娟之才雖亞於黛香,畫樓幽雅,四壁圖書。曾嫁都司某,則以降寇而得官者也。麗娟逸去,仍歸海上,重理舊業焉。

  其以色著者,為王幼娟、徐雅雲、黃藹卿、陳佩卿。幼娟為麗娟之妹,才遜而貌勝,藝則與埒。雅雲乃寶玉之女,性靜雅,貌端妍,寡言笑,歌亦清婉。藹卿、佩卿貌皆娟好。佩卿深於情,與施某有齧臂盟。既而多金者購之,母已許矣,施泣,佩卿亦泣,母從其志,卒反金而嫁施。

  宣統時,有陳筱卿者,華亭之羅店人,以彈詞游江、浙間。每在茶館奏技,徐娘半老,風韻猶存,天足革履,不作時世裝束,不知者幾疑為大家閨秀。惟吸鴉片,癮頗深。所唱開篇及道白,口齒清楚,委宛盡致。嘗奏技于福州路之聘樂園,聽客填咽,座為之滿。

  無錫某茶居,某夕,懸牌有彈詞,登壇者乃巾幗偉人,凡三座。一人因疾輟演,餘二人,一名也是娥,年可三十;一名何處女,年不過十七八,說《金台傳》大書而帶調片者也。宗馬調,幽雅悅耳,彈琵琶不用弦子。說時神情宛現,莊諧兼至,且能說《五義圖》,又能唱小曲、京調、灘簧。每度一曲,須酬銀幣三角至一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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