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清稗類鈔 | 上頁 下頁
義俠類二11


  ◎鞾子李欲為寶文靖市義

  寶文靖公鋆以四川總督回京,一夕,在曲室與寵姬對酌,酒微醺,將就寢矣,忽見繡簾若被風吹起,突一豪客持白刃挑簾入,屈一膝,對寶言曰:「中堂安否?」寶驚問:「爾何人,夤夜至此何為?」曰:「小人自成都一路護送中堂到此,今夕無人,故特來見。如不信,中堂且回憶成都起程至某處時,宿某姓家,夜不成寐,戲索雛姬臂,並枕而臥,嫌其釧擱腦後不安,亟命脫之,置枕畔,明晨失之,匆匆曉發,不暇尋覓,有是事乎?此物當時即小人代收,蓋預藏之,以為隨行之券也。」

  遂從袖中出金釧一,擲案上,觸酒盞,鏗然有聲。寶視之,果然,憶所言,亦驗。卒然問曰:「然則爾欲何求?」曰:「可薄給旅費回蜀。」問須幾何,曰:「十萬八萬不見多,三千五千不嫌少。小人乞賞,豈有奢望?惟中堂命。」寶曰:「畀爾五千金,何如?」曰:「謹謝。」寶複沈吟曰:「宅中現無此數,奈何?」曰:「是不難,就此夾室中某箱外有作何封識者,中儲黃金甚夥,何妨取三百以犒小人。」寶不得已,開鑰,如數予之。客受訖,就腰間解黃袱出而裹之,負劍於背,複拱手致謝。欲行,瞥睹案頭有白玉鼻煙壺一具,瑩然奪目,指曰:「此壺甚佳,但不審煙味若何?」寶瞋之曰:「爾亦識此雅趣乎?」曰:「然。小人不肖,頗有此癖。」

  便取壺傾煙嗅之,點首曰:「誠佳,但微覺未盡芳洌耳。小人欲奉借三日,待歸璧時,當請易以曩年所藏之品,還為中堂壽,聊答厚賜,如何?」寶曰:「欲取,便取去,何托言借為?」客笑曰:「金則拜賜,壺必見還,不敢欺也。」遂袖之,掀簾去。寶忽遙呼曰:「來,我尚有一言忘問爾。」客返身曰:「中堂欲問小人姓名乎?小人姓李,未嘗有名,平時儕輩因小人喜著短靴,輒以靴子李見呼。中堂如明日報步軍統領、五城禦史一體嚴拿時,勿忘。」乃聳身過簷際,如鳥飛去,庭前枯樹葉,颯颯如雨下,久始定。

  天明,寶急遣人報緝,並詳言昨夜所見之裝束年貌聲音,命捕役記之。複曰:「三日內必執來,當厚賞。否則將遷怒於爾等也。」官吏急派兵役四出窮搜,至晚,絕無所見。明日,忽有一役于正陽門外某酒肆見有一人年若四十餘,面瘦而顙廣,目如愁胡下視,短衣窄袖,足躡皂靴,當爐獨酌,頃刻盡數器,複連呼取酒,詳察之,果李也。欲擒之,慮不敵,馳歸,告其夥,請共捕之。

  坊官有一黠者,聞而搖手曰:「此非常人,實不可以力取。我當先自往,動之以情,冀或有濟,眾尾我來,遙覘動靜,可也。」眾曰:「善。」此坊官某遂單騎直奔至某肆,下馬入門,便長揖曰:「李二哥久不見,從何處來?」李見之,笑拊其背曰:「甚好。我在此待君等久矣。」亟讓坐於己上,提壺酌之,戲曰:「君豈真問我從何來耶?祇欲浼我同往耳。」坊官俯首,曰:「不敢。中堂之命,大哥想早聞之,如能見憐,感且無盡,否則惟有隨二哥馬足之塵,相率偕逝耳。」李慰之曰:「我如欲累君等,早離此矣,何必久待?」因引滿,請各盡一杯,把臂徒步出門去。

  李既偕坊官入城,直赴刑部,將上堂,顧左右曰:「此法堂也,例宜加刑具。」左右乃以械械其手足。少頃,承審司員升座嚴訊,厲聲問曰:「爾即靴子李乎?」曰:「然。」曰:「前夜劫寶中堂五千金者,爾也?」曰:「五千金數誠不誤,乃中堂所賞,非劫也。」官曰:「玉壺想亦是賞與爾者矣?」李曰:「此小人求借一觀,今夜當送還,非賞亦非劫。」官怒曰:「爾誠狡辯,待我請命中堂,再嚴辦爾。」命先系於獄,眾乃曳之下。

  至階,李請少憩,就靴中取斑竹煙管吸煙,且吸且顧曰:「此處監獄頹敗不堪,想歷年修造之費,均被堂司各員蠹盡,各營私宅去矣。我今捐助二百金,煩公等略葺牆垣,恐目前即有逸犯也。」言已,頓足一呼,鐵索寸折,上下桎梏如蛻脫,躍登屋瓦,三四轉即不見,眾相顧咋唶,莫敢誰何,懊恨而已。寶聞之,知其是夕必來,悚懼不能臥,室中環燃巨燭,令僕從持兵器,繞室三匝,待之。夜半寂然,喜其不果來。雞初鳴,忽見李從空際翩然下,僕輩瞪目直視,身如縛,噤不能聲。

  李直趨寶前,探囊,取玉壺置於幾,從容謂曰:「小人前約今夕必自來,以此物見還,日間何必擾擾?中堂請試嘗此煙。小人日來將有遠行,更有一言,敢為臨別之贈。中堂亦知當日開府蜀中時,吏治不修,紀綱隳壞,臣門如市,賄賂公行,轄境士民銜之刺骨。天災人禍,必有一焉,可立而待也。小人前奉假五千金,原欲為中堂市義,稍濟窮乏,冀贖前愆。豈知見利忘死,區區之數,猶難割愛,人之憒憒,孰過於此?想中堂上既不畏國法,下複不恤人言,猶幸天假手于靴子李其人,得以旦夕制其死命,使其有所畏憚而不敢肆行無忌。中堂如日後稍知悛悔,勉為善人,或猶得保首領以沒。不然,靴子李隨時可來致候也。中堂幸自愛,靴子李行矣。」言已,一揖而逝。

  ◎隱俠脫滿翠亭於罪

  壽州有俠,不知其名,相稱曰隱俠。俠行天下,多手賊達官與有權力之人,若無勢而非所名者,不屑也。未幾,漕督某為所侵,乃下符州牧,致此俠,曰:「不獲,即以縱盜糾若官。」牧大恐,或曰:「是需滿翠亭者。」翠亭者何?則能風影索賊者也。遂召翠亭。

  翠亭辭曰:「凡盜,即無蹤,皆著翠亭手。此江淮異人也,安致力?」牧怒,叱之曰:「此漕帥下符所索盜,不獲,則彼糾我官,我死汝杖。」翠亭曰:「願死杖。」牧乃立致翠亭妻子于獄,迫翠亭行,曰:「急努力,苟違期者,妻子杖死矣。」

  於是翠亭哭而行,行楚、豫間三年,跡之,終不得,歸至金陵,宿旅舍,抵暮,微被酒,因涕泣,慷慨自語。忽聞樓板有聲,自樓下一人,呼曰:「翠亭良苦!」其人目炯炯,腰一劍。翠亭大駭曰:「若為誰?」其人笑自指曰:「若索此三年,今來面,猶不識乎?翠亭虛得名矣。」翠亭惶恐謝,忽不見,翠亭歎曰:「俠則聊視我面,此欲一出其技耳,安望其更來耶?」頃之,俠更來,攜酒飲翠亭,既醉,即臥翠亭榻。

  翠亭愕,欲縛之,手軟終不敢,因亦睡。比曉視,則戶閉而榻空矣,翠亭又大驚。一日,俠複至,語翠亭曰:「若歸,可至壽州三十裡界亭待我。」及翠亭至,俠先之矣。語翠亭曰:「而先歸,白而州主,我劍俠,非盜也,豈州縣所能捕?而我之來,凡以為翠亭也。當受械數日,俟出壽州界,則行,倘不利於而公也,則吾劍血濡縷,取其首去矣。」翠亭曰:「不敢。」後出界,果械存而人不見。

  ◎畢道遠待潘芸閣

  潘芸閣河帥錫恩為江督李文恭公星沅疏劾罷官,鹹、同間,粵寇之亂,芸閣家產蕩然,孑身至鹽城西鄉之丁馬港,訪其門生畢道遠,借貲入都。畢適至鄰鄉收租,芸閣踵門呼畢門者出,曰:「畢道遠在家否?」門者以儀觀甚偉,不敢輕之,延之入廳事,請村人淩舉賢陪談,急促畢歸。畢于屏風後竊窺之,大驚,即肅衣冠拜謁。芸閣掖之,曰:「世亂,毋行此禮。」留宴數日,謂畢曰:「吾從君貸百金赴都,就諸兒曹以畢餘年。」畢出金奉之,並親送至王家營,視其上車而去。後潘卒于京師。

  ◎程長庚脫某道罪

  名伶程長庚,字玉山,人呼之為大老闆,其掌京師三慶班也。有道員某以非罪被劾,當褫職,旨將下矣,某憤不欲生。戚友來慰問者,僉為之謀,某躊躇久之,忽拍案而起曰:「道在是矣。」則群起亟問之,友曰:「茲事回天大不易,非樞府斡旋不為功。方今黜陟大柄操之恭王,長庚為王所賞識,得其片言,冤可立白,曷姑求之?」

  某亦瞿然曰:「誠然。幸嘗與長庚通款曲。」則亟偕友往,婉言告長庚。長庚曰:「僕溷跡軟紅,方以曲藝進身自愧,自好益複齗齗,向于王公大人,雖促膝抵掌,未嘗幹以私,尤不敢與聞官事。矧人微言輕,言之亦未必有濟,敢敬謝不敏。」

  某固請不已,友亦為之陳懇,長庚曰:「幸被劾誠非罪,差可措詞,當勉效棉薄,視機會何如耳。」則亟謁王。值王憩寢,良久,僅乃得達。王則訶謁者,(啟事官之職如古謁者。)謂將命胡遲遲也,並為長庚道歉忱。長庚白來意,王始有難色,謂旨已交擬,恐不易保全。既而曰:「爾果不輕幹人,事雖難,吾當盡力圖之。」長庚稱謝肅退。王曰:「少休,勿亟,吾正欲與爾閒談也。」詰朝,諭旨下,竟無某道褫職事,則參折留中矣。

  某德長庚甚,賫厚幣,自詣謝,長庚拒弗見,饋物悉返璧。命侍者出,傳語曰:「請某官還以此整頓地方公事,毋以民脂民膏作人情也。」且從此不與某道相見,有人問此事者,長庚且力辨其無。

  ◎程長庚為某園挽危局

  都中某戲園門前冷落,座客寥寥若晨星,園主坐櫃旁,乍見程長庚過,即疾趨而出,殷勤問好,並訴艱難困苦之狀,乞其助。長庚怦然心動,乃謂園主曰:「爾毋恐,有我在。」園主聞言,揖謝者再。長庚曰:「速四出馳報,我將為爾挽危局,即當登臺唱《戰長沙》也。」園主欣喜過望,遣人四出招徠,凡在他園之聽客,一聞「大老闆戰長沙」六字,罔不舍其原在之戲園,而倉皇奔至某園。於是某園得利市三倍焉。

  ◎程長庚賑伶界

  同治甲戌冬,穆宗賓天,都門各戲園照例停演二十七月。時戲園有三慶、四喜、義順、和源、順和等數家,合各項角色計之,不下二千餘人,有將流為乞丐者。程長庚憂之,乃以平日所積,易米施粥,以賑伶界之無食者。咸感之,為立長生木主,曰「優人大成至聖先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