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諫諍類7


  ◎梁經先疏劾陝撫

  光緒丁醜秋,秦、豫、晉大旱,赤地數千里,死者枕藉。朝廷頒內帑,截留南漕米至百萬,以振晉、豫饑民,宜派大臣督辦。朝邑閻文介公督山西振事,尤峻整,至斬吞噬振款者吉州牧段鼎耀以警婪吏,官紳肅然,無敢相比周以侵官帑,故全活甚眾,惟秦獨向隅。先是,丙子夏,渭北諸郡縣小麥已歉收,僅二三成,秋禾亦未種,民固苦已饑矣。及秋而雨澤又甚歉,渭南諸郡縣亦被其害,麥皆草草下種,有甫茁苗而已槁者。

  丁醜夏秋,遂不及二成,民有掘草根剝榆皮以餬口者。自四月至九月,未得點滴雨,禾麥悉未種,大祲遂成。時撫陝者為湘人某也,左文襄方銳意恢復新疆,轉餉庀械,日不暇給。李文忠獨深憂之,嘗貽書力爭,謂:「西北連年荒歉,民食猶苦不足,何忍更奪之以充兵餉?萬一如明末造釀成流寇之變,惟屍其咎!」

  文襄得書,怫然不悅,遂惡人言陝災旱事。陝撫,其兩湖之鄉人也,則一意附和之,禁屬吏毋得以災情上聞。有旨詢陝旱情形,巡撫覆奏,猶言全省麥田僅有三成未播種者,余皆連得透雨,一律下種,雖有偏災,不至成巨祲也。陝人柏子俊、劉古愚約諸紳上書陝撫,請以災狀上聞,且設局省城,派官紳會辦賑務,陝撫不省。

  眾始別議致書京中言路,乞援手。于時陝人官西台者稱極盛,南鄭王炳、朝邑劉錫金、清澗王憲曾、平利余上華、三原梁經先,凡五人。梁于咸豐時為禮部郎,庚申之變,棄官潛逃回籍,鄉人皆薄之,及是,公函遍致四人而不及梁。

  上華者,其先固鄂人,與巡撫論鄉誼,交頗昵,得書則語諸人曰:「紳士與大吏訌,言官更劾大吏,是愈激之怒也。萬一擊之不中,彼將更肆虐,如之何?寧少緩焉,吾先以私書為之調停,苟彼知懼而悔,又何必深責乎。」眾韙其言,從之,而不知上華之別有陰謀也。上華既以言慰諸人,則亟馳書陝撫,並鈔寄陝紳原函。陝撫得書,疏參疏紳把持公事,脅制官吏,移熟作荒,陰圖冒賑。疏奏,陝民大嘩,幾暴動。陝撫亦懼,檄防營兵三千衛撫署,夜二鼓,即禁署前行人往來,日伏居內室,不敢出宅門一步,然梁經先參劾陝撫之折已上矣。

  初,經先聞陝紳之遍貽書言路而不及己也,則大慚。自念為六十余老人,而為鄉里所不齒,將來退歸林下,何以自安,乃謀所以晚蓋者。因抗疏劾巡撫驕蹇暴戾狀,羅列多款,皆實有證據,且微及余上華事。疏上之次日,陝撫疏亦至,廷議以經先疏中有上華潛通消息語,而陝撫疏適與符合,且微知陝災之巨也。兩疏皆留中不下,廷寄詢災狀甚悉。

  會豐潤張幼樵庶子佩綸聞其事,勃然曰:「陝災如是,而巡撫尚沮紳民呼籲,是真欲剿絕陝民矣!」亟上疏,嚴劾陝撫,並詳及上華事。宮廷得此疏,始具知陝災,乃寄諭申飭陝,令明白回奏。陝撫奉諭大恐,立撤退環署衛兵,飭各州縣同時辦賑,且自知已不為陝人所容也。賑事畢,旋移疾調他省以去。

  ◎李文忠諫止征日

  光緒己卯,日本收琉球為縣。當事初起時,祭酒王先謙奏請征日。事下,李文忠公鴻章議覆,疏言:「征日之志不可無,征日之事不必有。」

  ◎張文襄陳寶琛諫誅護軍統領

  光緒庚辰、辛巳間,張文襄公之洞方官庶子,有中官率小閹兩人,奉旨擔食物八盒,賜醇王。出午門之東左門,與護軍統領及門兵口角,遂毀棄食物,回宮,以毆搶告。德宗震怒,命褫護軍統領職,門兵交刑部,將置重典。樞臣莫能解,刑部不敢訊,乃與陳寶琛上疏切論之,護軍統領兵及門遂得免。

  時又有兩禦史言事瑣屑,不合政體,被責議處。恭王手張、陳兩疏示同列曰:「兩禦史折真笑柄,若此,真可謂為奏疏矣。」

  ◎光緒諸臣應詔直言

  光緒戊寅,晉、豫亢旱,下詔罪己,有「天降鞠凶,何不移於宮廷」之語,因下詔求直言。侍講張佩綸請殺四川提督張有恆,又與司業寶廷、編修何金壽請訓責樞臣;學士黃體芳參尚書董恂;洗馬廖壽恒參大學士李鴻章侈泰因循,左右無一正人。

  朝臣台諫,封奏聯翩,多所採納。其後,孝欽後亦厭倦之。比甲申之役,張佩綸等並得罪譴去,當時清流黨大受掊擊,幾於盡絕。朝臣皆以言事為戒,相與酒食征逐,其上者為詩文金石之玩而已。

  ◎延樹南爭謁陵禮

  光緒丙戌三月,孝欽後率德宗謁定東陵,蓋即孝皇后之陵也。鑾輿甫至,未行禮,先詣配殿小憩。所司以禮單呈進,孝欽不懌,擲之地,命別議以進。蓋照例拈香進酒,須跪拜也。時李文正鴻藻為漢尚書,聞命,戰慄不敢出一語。滿尚書延樹南宗伯煦曰:「此不能爭,國家何用禮臣?」

  肅衣冠入,跪殿門外,大言曰:「太后今日至此,兩宮垂簾聽政之禮節,無所用之,唯當依顯皇帝在時儀注行之耳。」孝欽聞奏失色,命之起。延對曰:「太后不以臣不肖,使待罪禮曹,見太后失禮而不敢爭,臣死無以對祖宗,不得請,誓不敢起。」孝欽始允之,卒成禮而歸。

  ◎屠仁守吳兆泰因諫去官

  光緒己醜,孝欽撤簾之令既下,禦史屠仁守知孝欽後之必不遽釋政柄也,乃上疏,謂:「皇上春秋方富,正宜專心典學,請太后勿遂撤簾,再訓政三年。」疏中且微及李蓮英事。後得疏,立褫仁守職,永不敘用。先一歲,禦史吳兆泰抗疏請停條頤和園工,亦觸後怒,革職。時有湖北兩禦史之稱,蓋仁守、兆泰皆鄂人也。

  ◎朱一新劾醇王

  義烏朱鼎甫侍禦一新,以劾李蓮英去官,主廣東端溪書院,旋移廣雅書院,卒於院,年甫五十也。當醇王當國,初設海軍,盛用滿人之時,朱抗章極言非是,醇大怒,鈔折寄示李文忠。文忠就幕僚汪宗沂商之,嚄然大聲曰:「寫白摺子作八股之翰林,乃亦參海軍,子謂亦可惡乎?」

  汪閱畢,置案上,默炙無語。文忠曰:「何如?」汪曰:「鄙見亦以朱言為是,故不敢遽答。」文忠曰:「醇王不答應,終須回復。」汪曰:「暫緩。醇王徐思之,其氣自平,中堂再為緩頰,朱可以免。」文忠如其言,事遂寢。

  ◎寇連才直言被誅

  寇連才,直隸昌平州人。年十五,以閹入宮,事孝欽後,為梳頭房太監,頗得寵,遂掌會計。稍長,見孝欽淫縱,屢諫,孝欽雖呵斥之,亦不加罪。已而為奏事處太監,年余,複為會計房太監。光緒乙未十月,孝欽杖瑾、珍二妃,蓄志廢立。迫德宗為樗蒱戲,勸吸鴉片,別令太監李蓮英及內務府人員在外造謠,誣德宗失德,為廢立之地。又將修圓明園,寇憂之。丙申二月初十日晨起,孝欽方垂帳臥,寇流涕長跪,孝欽揭帳叱問。寇哭曰:「國危至此,老佛爺即不為祖宗天下計,獨不自為計乎?何忍更縱遊樂,生內變也。」

  孝欽以為狂,叱之去。寇乃請假五日歸,訣其父母兄弟,出其所記宮中事一冊,授之弟,還宮,則分所蓄與小璫。至十五日,乃上疏,條陳十則:請歸政皇上;請勿修圓明園以幽皇上;請止演戲;請廢頤和園;請罷修鐵路;請革李鴻章職;請續修戰備與日本戰。餘數條,亦人所不敢言者。其末一條,則言皇上今尚無子,請擇天下之賢者立為皇太子,效堯舜之事。

  奏上,孝欽疑有指使,旋見其文理不通,且多別體字,命之背誦,乃無甚舛,始信之。即親訊之曰:「爾不知祖制,內監不准言政事乎?」曰:「知之。然事有緩急,不敢拘成例也。」孝欽曰:「爾知此有死罪乎?」曰:「知之,拚死而止也。」孝欽太息曰:「既如此,不怪我太忍心矣!」乃命囚于內務府慎刑司。十七日,移交刑部照例辦理。至菜市,寇脫一碧玉搬指贈劊子曰:「費心從速。」又以玉珮一、金表一贈同事內監之來文者。神色不變,從容就死,年甫十八也。

  ◎王鵬運諫駐蹕頤和園

  孝欽後幸頤和園,駐蹕三日,而王鵬運之巰上。時恭王、李文正方同直,李謂恭曰:「此事大臣不言而外廷小臣言之,吾曹滋愧矣!此人不可予處分,少遲人對,當保全之。」恭唯唯。及入對,德宗欲加嚴譴,恭婉切陳論。德宗曰:「寇連才何為而殺也?」恭奏:「寇某內臣,不應幹事,禦史乃諫官,未可一例而論。」德宗意稍解,徐曰:「朕亦何意督過言官,恐聖慈或不懌耳。汝曹好為之地,但此後不許再言此事可矣!」

  於是樞臣于原折內片陳,略謂「該給事中冒昧瀆奏,亦屬忠愛微忱,臣等公同閱看,尚無悖謬字樣,可否籲恩免究」云云。疏留中。旋聞車駕恭詣請安,面奉懿旨,禦史職司言事,予何責焉。王大臣面奉諭旨,此後如再有人妄言,僥佯嘗試,即將王鵬運一併治罪,王大臣欽遵傳諭知悉。自是以後,雖駐蹕頤和園,而慈駕還宮,亦較早矣。

  ◎榮文忠諫止木瓜款

  榮文忠公祿嘗為內務府大臣,一日,德宗命提庫帑五百兩市木瓜。榮奏各宮陳設木瓜,所司悉已供進,即欲添購,何須如此鉅款。上怒曰:「汝欲靳吾用錢耶?」榮頓首曰:「內府度支出入,毫釐皆須簿記,未便無名提撥也。」上為之霽顏,寢其命。

  ◎奕誴譎諫孝欽後

  淳郡王奕誴為宣宗之子,喜滑稽。孝欽後訓政,王欲有所獻,而二內侍索賄,無則阻之。王怒,乃手持黃花魚一盤,獻諸孝欽。孝欽問:「何自攜來?」王曰:「二內侍索賄,臣無有,故手持以來耳。」孝欽大怒,乃罪二內侍。

  孝欽喜聽說書,說者語漸不馴雅,王惡之。乃袒背盤辮於頂,口唱《十不閑》而入,內侍大駭。《十不閑》,京師裡巷小兒所歌之曲也。孝欽曰:「醉矣。」命人扶出,後遂輟聽。

  ◎某學士劾徐用儀

  某學士有陳奏,折皆封口。舊例,凡封口折,雖軍機大臣亦不得私窺一字。學士偶捧章,匆匆入,為徐用儀所見。徐詰之曰:「汝今日又是封口折,果劾誰?」學士厲聲曰:「汝不須問,總有汝在其中。」

  未幾,徐奉指出軍機,乃知學士前言,非虛語也。

  ◎昌壽公主婉諫匡正

  恭王女昌壽公主,當孝欽後訓政時,恒出入禁闥,頗能以婉諫匡正。

  一日,公主偵知孝欽制一豔色衣,從容言曰:「曾在某處見一織品,材料顏色均絕佳,擬制衣進禦,以非祖制而罷。」孝欽默然。

  德宗即位,恭王家人皆嫉之,公主力顧大局,時左右德宗。說者謂德宗不被廢,公主之力也。且以時與裕庚之女德齡遊,故得稍習外事焉。

  ◎劉趕三譎諫

  京伶趕三兒,劉姓也,善譎諫。光緒戊戌垂簾後,一日,飾皇帝,將據座,忽吊場而言曰:「汝看吾為假皇帝,尚得坐,彼為真皇帝者,長日侍立,又何嘗坐耶?」自是以後,德宗覲孝欽,不植立矣。

  ◎宓昌墀奏陳毋忘在莒

  漢陽宓孑公,名昌墀,光緒丙子舉人。大挑知縣,分發山西,署某縣篆,直隸入山西境之第一站也。庚子拳匪之變,德宗奉孝欽後倉卒西巡,兩宮入境,宓僅以白飯黃雞進獻,孝欽頗不悅。

  次日召見,將痛斥之,而宓先伏地大哭,曆言近年種種政治之不良,又信任亂民,致釀巨變,以後求皇太后、皇上須勵精圖治,屏絕奢華,以示毋忘在莒之意。後以其言戇直,怒甚,立命革職,將予以重懲,德宗婉言解之,乃驅逐回籍。帝又潛賜白銀三百兩,始踉蹌逃歸。

  ◎王先謙劾李蓮英

  王益吾祭酒先謙之督學江蘇也,名與黃漱蘭侍郎齊,外間傳其實賄李蓮英而得此差。既瓜代,慮名為李汙,乃疏劾之,並謂並非真閹,詞頗穢褻。孝欽後覽奏,震怒,解李衣而眾示之。遂以是罷歸,然王之直聲,動天下矣。

  既出京,李嘗語人曰:「吾閱人多,從未見如王之狡者,昏暮而乞吾憐,明白而攻吾短,彼謂可以掩其過,吾謂適以彰其醜耳。南人多詐,王其表表者乎!」知之者則曰:「李既銜王,故以是損其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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