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獄訟類二4


  ◎泉州林紳失女案

  閩之漳泉,其民慓悍尚氣,往往以細故釀巨禍。仁和章某宰龍溪,有以失女案越境來控者,原告泉郡林紳,被告為本邑王某,亦巨室也。閱其狀,則林女以三歲時養于乳母,一日挾之出遊,遂不返,失蹤十四年矣。林失女,即以人探乳母家,尚未歸,後時時偵之,十四年無跡。某歲社日,乳母雜眾中入廟祝神,舊僕林二識之,擒以歸,問女,言已賣,以郡施氏贅婿,購為婢,隨嫁適王矣。

  章即坐堂皇,喚乳母入,則年四十餘,蠢然一村婦也。問拐女事,亦自承。章以乳母已招認,無別情,命羈之。問林曰:「爾女既媵于王,欲令歸乎,抑聽留王氏,但治乳母罪也?」林忿然曰:「吾縉紳裔,安能為賤於人?非欲令歸者,吾泉郡官豈不能治以拐帶之罪,而必遠訴至此?」章頷之,允集訊。

  林退,明日遣四役至王家,命傳施婿及林女來。役往半日返,覆命不得一人,章怒,各笞四十,命複往。漳、泉俗,凡富室嫁女,媵以婢,名雖從嫁,實如妾。林女隨施嫁六月,二人情甚密,若姊妹,王尤愛之,與施同孕。至是已三月,役至家,王甚惑,及閱牒,知為林女事,笑曰:「婦翁以此婢贈吾,吾憐其慧,已納為妾,若有誘拐事,則賣者既獲,買者亦有人,可問施,吾生平不入公門,不能與林對簿也。」

  役見其貴倨,婉勸曰:「邑主傳君,非究君誘拐事,惟林女在此,或遣或留,必得君一言,案乃可定。今既納為妾,竊意君必留,尤須與林言明,使林女事君,無異辭也。」王大笑曰:「吾妻之婢,吾納為妾,妻既無言,誰能饒舌!」還其牒,立麾之出。

  役去,王入告施,林女亦在,施笑謂王曰:「吾妹方以未識生身人,日夕抱憾,林家人至此,妹果所生,當往迎,令骨肉重逢,勿失戚誼也。」王曰:「彼果認女,當徑來吾家,今投縣,以牒來傳,其意不善,安可令見。」二人談久,林女獨默默無言。忽閽人入,言縣役複來,王大怒,厲色出,斥之曰:「可告爾長官,吾王氏名門也,吾妾方青年,不能涉足公堂,受萬人指摘,爾勿複來,不則吾即欲饒爾,此拳不爾饒也!」言畢,以拳擬役面,作欲擊狀,役急退,王怒少解。命閽人入,取數金與之,疾驅出。

  役複返,章以王累傳不至,林呈催急,知役雖再行,非作具文,即得王氏金,不敢催。王與林女雖案中要人,然不能拘,非嚴比,傳集無日。時尚未退堂,即命布練於地,令二役跪其上,二役往傳,限二小時返,不得人,則已跪者往,返者複跪。如是二日,役大窘,至王家,誓死不敢歸,捽之行,臥地不起。王見役膝盡腫,施亦勸令林女見林,一敘父女親,後相往來,聯戚誼。王患役擾,遂命施告林女,以常妝偕己入縣,且慰以此行得見父,少出即歸,行無傷。輿至,林女色甚戚,怏怏出。

  至縣,觀者如牆,女見父,似甚歡慰。林言失女後,其妻日涕泣,逾年遂亡,吾跋涉追尋,十四年如一日,今見女已成人,追念往時,能無悲戚。言已,泣,女亦泣,拜伏於地。王以晚輩見林,林急走避。少頃章出,傳呼兩造,眾同上。章周視已,謂林女曰:「爾幼被拐,爾父日搜覓,十餘年不少休,今既相逢,當體爾父愛女心,即與同返。」女不應。章謂王曰:「此女在爾家,僅供役使,與林為父女親,爾當勸歸,吾使林購婢以償,勿使失天倫義也。」王亦未答。章促之,林女忽趨近案前,毅然曰:「君官此地,寧不知此地之俗?女雖為婢,身已屬王,且有孕在身,歸將複嫁乎?父如念我,後此可往來,必令歸,惟有死耳。」章不能屈,溫語勸之,亦不聽。

  乃諭林曰:「爾女身已屬王,義無再返,況即歸,其年已長,行當嫁人,亦難長聚。爾以愛女故,輾轉尋覓,得相逢複違其願,強使還,果有不虞,則因愛傷生,必後悔。」林聞女言,意已忤,又聞章諭,心大怫,憤憤答曰:「必令歸,他無可言,女果死者,吾亦無惜。」章知不能下,欲以人調停,合兩姓好,命且退,章亦入。

  有李貴者,章之幹僕也,司稿案,素能言,急呼至,命留兩姓善勸之。李出,留林他所,挽王入己室,告之曰:「君欲留女,當備財禮,令暫歸,後迎娶之。吾奉主人命,以林惡女為賤,故不肯留,若稍尊之,使彼有榮施,君所愛亦可保,無為梗矣。」王諾。李肅之出,挽林入,曰:「君世家,必無再婚女,女歸不遣嫁,顯背人道,遣嫁而女戀王家,終必至死。且君之不聽為媵者,為其賤耳,今官意令王以納室禮重結婚,君女與施氏並尊,王世裔,亦不為君辱。如是,則既遂兒女私情,且無他變,不甚美乎!」林怫然曰:「吾此來,為歸女耳,吾族之人,於吾行,皆以必得為賀。今留嫁於此,此中隱情,久必彰露。女果戀王,生死聽自便,吾保吾譽,不能為女恤也。」李力勸之,卒不聽。

  李亟入覆命,章複升座,命兩姓入,謂林女曰:「爾父不聽留,爾欲不負王氏者,可自求爾父。」林女聞言趨林前,痛哭而拜,力懇之,林不允。章命王亦拜,林益怒,大呼曰:「吾女被誘拐,非自賣也,因拐至此,與王私,君必遂其情,吾生身父,蹤跡十四年,既得女,反不獲請。此憒憒判斷,不獨使女子喪守者無羞噁心,彼不法拐徒,陷人失節,反生效力矣。君必相逼,非死吾身,即上至叩閽,必得女也。」

  章亦怒,痛駡其無良,判還之。林女見讞定,立收淚,趨與王為別,刺刺語甚久,亦不復哭。言已,麾王返,王拭淚出。明日,林女隨父歸泉州,至晏海渡,既登舟,乘林不備,遽投水死,屍漂沒無存,聞者惜之。

  ◎沈文肅縱琉球獄囚

  光緒己卯,日本滅琉球,改沖繩縣。沈文肅公寶楨方任江督,有琉球國事犯三人,潛竄至江寧,廷旨以日有盟約,命執三人,歸之於日本。系獄矣,忽逸其二,上元令惶恐無措,遂求江寧守挈以謁沈,白其故,慮罪且不測。沉默然良久,語守曰:「囚三人耶,已逸其二,餘可悉縱之。」守令均疑沈怒,莫知所對,沈複慰之曰:「汝但縱囚,有事,我自任之,汝無罪。」令乃出。

  沈退食,語幕賓梁某曰:「吾日日思歸鄉里,皆不得請,今其時矣。」遂上疏,以逸囚自劾。大意謂:「琉球吾藩屬,今被日本夷為郡縣,逃人來依,我不能庇,複執而歸之於其敵,誼有不忍。今囚諸獄而逸去,此有司之責,請治臣以罪,貸其它。」時恭親王當國,夙器沈,疏上,事遂寢。

  ◎劉泖生欲解疑獄而死

  江山劉履芬字彥清,以生於雲間,因號泖生,以同知直隸州充蘇州書局提調。

  光緒己卯江南鄉試,嘉定知縣程其玨調分校,往代之。受事之日,民先有逼嫁致死,督部檄一干下縣決殺者,劉不懌此幹,笑侮之。因跡求民間數事,密聞諸台,勾捕盡得。劉性慈恕,不忍文致,親送囚至行省,且陳其疑,此幹請必盡殺乃止。劉痛悔失圖,若憯危,遽不自勝,反嘉定疾作,滿有日矣。或詐告殺人,需詣驗,劉神明已傷,仰天言:「吾德薄,災殃及民,不如死也。」

  其日不食,夜分不寢,遲明,從者叩扃無聲,翹而入,僵於地,喉骨斷裂,血污被膺,右手有短翦,握固未脫,幾燭將跋,《洗冤錄》端展宛然。事上,撫部固始吳某重其所以死也,厚恤之。

  ◎獄囚囚縣令

  郡縣獄中重囚,例皆鐐足桎手,鉗口鎖頸。其後獄規不肅,每一囚獄,獄卒皆有例定規費,僅於州縣典史巡獄時,為之上刑具,官去即弛之,官亦知之,不深究也。廣東有某縣令,欲察獄弊,一日屏去儀從突入獄,獄卒未知也,囚百餘人見之,曰:「汝來甚善。」群起縛令,宣言曰:「官今欲出獄,須縱我輩百餘人與同出。如門外人有來前者,我輩先扼殺縣官以待死。均之一死耳,與其束手而死,不如與官同死。」複連縛獄卒數人。

  有餉令飲食者,囚數人傳遞而入。囚口糧或不時給,則亦絕官餔餟以相抵,縣中幕吏皆無如之何。典史至門外遙呼獄囚,始而婉諭,繼而哀祈,囚皆不應。不得已,稟達郡守,郡守乃自赴縣,至獄外,諭囚曰:「縣令自到任後,曾未苛待若輩,若輩入獄,皆在前令手中。今如致令於死,則若輩罪名益重,豈得幸全?不如速釋令,有冤抑者,必為伸理,其犯重辟者,亦當設法超拔,決不汝欺也。」囚皆曰:「今日我輩與縣官,出則同出,死則同死,不必多言。」

  郡守徘徊莫措,相持及旬日,恐令死於獄,不得已密稟大府,請發兵二營到縣,許赦囚罪,盡縱出獄。囚複言當攜官同行五十裡,至某山,方能釋官,亦許之。獄門啟,群囚擁令驩呼疾走,官吏尾之而行,行五十裡,至某山頭,囚乃釋令。欲遂分道揚去,官兵伏隘以待,四面兜圍,百餘人皆就擒,惟逸三人而已。郡守縣令攜囚回城,盡法懲治,加以酷刑,死於杖下者二十余人,餘皆從重擬罪,克期處決。此光緒庚辰事也。

  ◎陳福來陳福得被殺案

  江西鄱陽縣民葉佐恩,娶同縣徐姓寡婦陳氏為妻,生一子曰福來,佐恩死,遺腹又生一子曰福得。陳不能守,贅同縣嚴磨生為婿,磨生乃與陳同居葉氏者五年,始偕妻挈其前夫之二子以歸。佐恩所遺田二畝,歸磨生耕種,以養其二子,屢荒于水,衣食不贍,而福來亦已九歲矣。

  乃送至坑下村徐茂拐子家,使習裁縫,歲與錢三千四百。未幾,又送福得至坑下劉光裕家,為之牧牛,其地距嚴氏所居曰車門湖者四十裡。

  光緒丁醜十二月二十五日,磨生至坑下村接福來、福得回家度歲,二十六日晨起,蓐食而行,福來負藍布袋,內盛銀幣一銅錢千,福得負白布袋,盛米數升。行至墈上亭遇雨,而磨生又發痰病,乃於亭中少息。適有雷細毛者擔兩籮而至,細毛亦坑下劉氏之傭,自劉氏歸其家,其所居與嚴相近也。磨生曰:「我病,不能興,當使二子從君先行,我小愈即至。」乃以錢米並置細毛之籮,細毛與二子俱行。至鴛鴦坽,語二子曰:「我與若至此分路,若可坐此,待爾翁偕歸,我去矣。」反其錢米於二子而歸。

  而磨生猶臥亭中,久之病癒,雨止,天亦薄暮,乃走間道,徑歸其家,已逮乙夜矣。問其妻,知二子未至。次日,使嚴複仂走問細毛,知在鴛鴦坽相失,求之鴛鴦坽左右,無有也。上灣林有歐陽六毛者,言於二十七日遇二稚子問途,約略指示之,然問途之後,亦不知所之。又有汪同興者,設布肆于路旁,言二十七日有二稚子以饑餓,索食於同興,飯之而去,問飯畢焉往,不知也。問有見者無,曰:「有歐陽發仂者適在肆,二子出,亦出,或當見之。」

  二十八日,乃始得二子之屍于陳公阪,福來傷於顋,傷於耳,傷於咽喉,福得並傷于腎,錢米俱在,無所失。陳公阪距車門湖二裡而近,莫知為誰所殺,或曰發仂也,或又曰歐陽六毛也。於是磨生乃以發仂、六毛殺其二子控於官,而葉氏之族則曰是磨生利其故父所遺之田而自殺之也,亦控於官,訟久不決。光緒戊寅,彭剛直公玉麟巡江至饒,嚴、葉皆具牒訴於行轅,發饒州府訊之。庚辰夏,剛直至江西省垣,中丞以下咸迎候于滕王閣,而磨生之妻陳氏又以前事訴,前馬者斥之,則自投于江。剛直亟命拯之起,受其牘,言於中丞。

  而豫章諸大吏久知其事,鹹疑磨生實殺二子,謂二子年幼,必無讐殺者,若利其有,則何以錢米俱在,是其繼父殺之無疑也。故當剛直未至之先,已命移其獄至省中治之。而鄱陽令汪以誠字若卿者,賢令也,初下車,歎曰:「境有此獄,而卒不得殺人者主名,上為大府憂,焉用縣令為!」時案中人證咸羈管縣中,若卿密使偵者于諸人一舉一動一話一言隨時伺察。至是年五月,民間傳言彭大人巡江且至,將親臨郡城審斷冤獄,而發仂聞之即自疑,屢向丁役探消息,是月十六日剛直至。

  先是,有浮梁沈可發者,私刻木印造執照,自稱曾在剛直營中,剛直提審,得實,即以軍法斬之。而發仂愈懼,其夜夢中囈語,連稱不好者再。若卿得其狀,知殺人者必發仂矣。乃於密室供城隍神之位而禱焉,夜夢至一處,聞屍臭而不見屍,有一人以身覆之,視之,發仂也。及旦,躬率諸囚,詣神廟而訊之,謂發仂曰:「爾實殺人,神已告我矣。」發仂雖不即承,而神色大變。越日,又訊於城隍廟,諸囚皆號哭,求神明昭雪,發仂無一言。夜將半,則大呼曰:「吾不敢欺神明,請吐實。」

  蓋鴛鴦坽距車門湖尚三十餘裡,二十六日之夜,二子宿於鴛鴦坽之社廟,明日前行,遇歐陽六毛而問途焉,又前行,飯於同興布肆。發仂見其幼稚可欺,欲誘至他處而賣之,乃追及之而與其同行,且請為導。導之己家,宿之牆外土室中,雖其家人無知者。二十八日平明,複招之偕行,行至陳公阪,則離車門湖近矣,福來已識之,登山而望,見其村,不欲與發仂偕,發仂強挽之,則大罵,乃痛毆其頭面,又扼其吭而死。福得走且呼曰:「殺吾兄矣!」蹴以足,傷其腎,亦殺之。

  發青白二布袋,見錢與米,棄之地,不取,蓋恐以此為人所蹤跡也。若卿鞫得實,即馳白剛直,剛直時在鎮江焦山自然庵,讀之狂喜,手批其牘,有雲:「數年鬱結,為之頓釋,望空遙拜,為兩冤魂叩謝賢令君。天下多覆盆,而有司安得如此盡心歟!又不禁感慨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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