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清稗類鈔 | 上頁 下頁
獄訟類7


  ◎渾源州誤殺案

  栗恭勤公毓美字樸園,山西渾源州人,幼貧而孤。其師某,為同邑明經,老名宿也。有同學某甲年少家裕。師子女各一,子年二十餘,不辨菽麥,女及笄,婉淑明慧,父母愛之如掌珠,素器恭勤,欲以歸之。彼此皆有意,女亦微聞其說,第未明議聘耳。恭勤以貧故,常宿于齋,師之子伴焉。

  一夜,師子曰:「躁甚不能寐,願與子易位。」恭勤難之,強而後可。俄自屋墜一物,鏗然有聲,師子大呼,鐵戈貫胸,氣絕矣。恭勤懼而號,師出,見子慘死,謂恭勤謀殺。恭勤嘩辨,屋上有洞,然以易位故,疑不能釋,甲亦慫恿之。鳴於官,以文弱書生,嚴刑逼訊,遂以謀殺誣服。

  恭勤在獄待決矣,女既無所歸,甲遣冰人來議婚,且願養夫婦老,許之。既合巹,彌月,甲小飲微醺,告女曰:「費盡心血,乃能娶汝。」女詰之,曰:「汝兄之死,乃我買盜某為之,本欲賊栗某,何期誤傷汝兄。然栗某得罪,我始得與汝合,亦天緣也。」女佯歡笑,益勸之醉。某酣臥,女藏刃於懷,徹夜不眠。

  向曙,至縣署擊鼓,為兄雪冤。官廉得情,以某甲並盜抵法,而釋恭勤。女大言於堂曰:「我已誤歸某,今為兄故,出首本夫,前生孽緣也。」出刃自刎死。恭勤以女故得釋,哭不成聲。後以拔貢由縣令洊至河督,養師夫婦終其身,奉女木主,朝夕申瓣香焉。

  ◎馬訟圖案

  康熙朝京師有武某者,以一車一馬,挾貲販米南花園,投宿董之貴家。董利其財,殺之,夜即以其車載其屍,鞭馬曳之,投他處。武父旋得屍於道,得馬于劉姓者之門,遂執劉面官。

  時勘案者為刑部汪蛟門、主政懋麟,乃曰:「殺人而縱馬門前,非理也。」微行至南門外訪之,縱馬行,隨其後,馬至董家,躍而入。收訊之,具服因定讞,都人為作《馬訟圖》。

  ◎乍浦漁人得兒案

  康熙時,平湖之乍浦有某者,故業漁,無子。一日,曬網中庭,扃戶出,比還,則一嬰兒臥網中,以為天賜,乳哺之。後家道漸裕,兒亦頭角嶄然。忽有寧波販客至,聞之道途,詢其日月,驚曰:「予曾於是日放紙鳶,戲以兒坐竹籃送上,風急繩斷,瞬息千里,旋入大海,意謂必無生理,今故尚在,然左臂有痣如丹,可立辨也。」

  因往索之某,欲載與俱歸。彼此爭論,至訟之官,官判曰:「紙鳶弄子,絕少人心,網漁得兒,實有天意。」遂斷以歸某。

  ◎訟師陷賢婦案

  某鄉有村翁者,其子出外貿易,留媳于家。媳素賢,日以織紝佐炊,翁坐享之,無所事事,恒與村人賭博,負則取償于媳,習以為常,媳亦不較也。一日,媳小病停織,語其翁曰:「我手力所入有限,以資菽水則僅可,以供博負則無餘,此後翁可稍節賭否?」翁默然。是日微雨,飯罷,攜傘徑出,至夜不歸。媳疑之,既三日不返,媳愈疑慮,乃向鄰里告以故,囑代覓之。

  會連日陰雨,河流暴漲,有鄰人來告媳曰:「頃河中有一浮屍,旁有破傘,曷往驗之?」媳急往視,則為六十許老人,果翁也,乃呼號欲絕,觀者憐之,代撈之殯殮。適裡中有監生某,虎而冠者也,知其家固貧,而其外家頗殷實,思藉此詐錢,昌言於眾曰:「此事能不報官而遂了乎?」裡中無應之者。某素習刀筆,乃以媳怨言逼翁投水鳴於官。拘媳嚴訊,媳不慣受刑,遽誣服,案遂定。棄市日,其翁適自外歸,仍攜傘,途中聞其媳將以冤死,亟奔法場,已無及矣,遂痛哭赴官自陳。縣令乃據實檢舉,而以監生抵罪,令亦褫職。

  ◎何晴岩遊戲判案

  明奸党趙文華,慈溪人,其後嗣頗興盛,且有列名仕版者,甲其一也。甲本駔儈,納貲得同知職銜,出入縣署,頗以士紳自居。一日,其鄰村演劇,甲往觀之,適演《鳴鳳記》,至文華拜嚴嵩為義父時,描摹齷齪形狀,淋漓盡致。甲大怒,謂其辱及先人,不可不報,次日,執全班子弟,送縣請究。縣令何晴岩,汴之名進士也,笑謂甲曰:「伶人大膽,敢辱君家先人,宜枷責,方足蔽辜。」甲拜謝。

  何升堂,提伶人至,命仍服飾文華時之服,紗帽紅袍,荷以巨枷,枷額大書「明朝誤國奸臣趙文華一名」,枷號示眾,且命押赴趙氏宗祠前,荷枷三月。甲大窘,浼人懇求,乃罰令出瓦三萬片修文廟,始得釋。

  ◎王皋謨聽訟

  世宗以閩中吏治頹廢,遣使按視倉庫,悉易諸守令,新至者,頗尚操切。時江蓀王皋謨知晉江縣事,前官以擊斷為治,而訟益繁。王下車,語民曰:「此皆吾赤子也,忍以賊盜視乎!」解苛政,坐堂皇,呴呴作家人語。曲直既判,呼兩造前,令釋忿,相對揖,罷去。由是訟者遂日少。

  ◎某試官因出題獲譴

  雍正某年開科試士,某省典試官既覆命,忽以細故遭嚴譴。蓋是時朝野盛傳聖祖疾革時,書傳位十四皇子六字于張文和公廷玉掌中,鄂文端公爾泰強張改十為於,則其文變為傳位於四皇子,即世宗也。世宗禦名胤禎,典試官所出題為「或問禘之說」一章,世宗以題中禘字作示旁皇帝解,以指其掌,作張廷玉掌中之詔解,以為侮也,故怒譴之。其實某出題時無此意也。

  ◎徐冠卿以詩被誅

  昆山徐健庵司寇之幼子冠卿,名駿,少聰慧,延舉人周雲陔教授。冠卿得鄉舉,與其師同入京,試禮部。師管束太嚴,冠卿以百部食之,卒於逆旅。其年,冠卿即捷南宮,入詞館。京師人有知其事者,題其混名曰藥師佛。冠卿恃才狂放,怨者頗多。雍正初,怨家某以其詩有「明月有情遠顧我,清風無意不留人」之句,遂以出首。

  當刑部審訊時,有與司寇有瓜葛者,欲寬其罪,預告之曰:「實出無心。」及訊,冠卿仰見堂上有司員松江胡宗琳侍立於旁,與其師貌無異,乃大驚悟,供有心誹謗者,胡亦力爭,遂畫稿定罪。將正法時,所親猶怪之,冠卿曰:「吾命也。」無他言。

  ◎年羹堯以夕惕朝幹獲咎

  雍正乙巳,川陝總督太保年羹堯以日月合璧五星連珠奏賀,奉旨:「此本字體潦草,且將朝幹夕惕寫作夕惕朝幹,年羹堯非粗心辦事之人,直不欲以朝幹夕惕歸之於朕耳。年羹堯既不以此四字許朕,則渠青海之功,亦在朕許與不許之間。今降旨詰責,年羹堯必推託患病他人代書。夫臣子事君,必誠必敬,陳奏本章,即他人代為,烏有不寓目之理?觀此,年羹堯自恃己功,顯露不臣之跡,其乖謬之處,斷非無心。著將原本發還,令其明白回奏。」

  議政王大臣旋奏:「年羹堯反逆不道,欺罔貪殘,彈章如邱山之積,罪跡逾溪壑之深。臣等公擬大逆罪五,欺罔罪九,僭越罪十六,狂悖罪十三,專擅罪六,貪婪罪十八,侵蝕罪十五,殘忍罪四,忌刻罪六,共犯九十二大罪,請立正典刑,以伸國法。」春旨:「年羹堯令自裁,其父遐齡,弟希堯免死,子富立斬,餘子十五歲以上發極邊充軍,產入官。」

  或曰,世宗有旨雲:「朕將年羹堯解京,本將仍見寬宥,今伊家忽然出虎,真乃天意當誅。」先是,虎自京師西便門進正陽門西江米巷,入羹堯家,咬傷數人,九門提督率侍衛槍斃之。

  ◎查嗣庭以文字被誅

  雍正丙午,查嗣庭、俞鴻圖典江西試,以「君子不以言舉人」二句,「山徑之蹊間」一節命題。其時方行保舉,廷旨謂其有意譏刺,三題「茅塞於心」,廷旨謂其不知何指,其居心不可問。因查其筆劄詩草,語多悖逆,遂伏誅,並其兄慎行嗣瑮,遣戍有差。浙人因之停丁未會試科,俞鴻圖自認出日省月試題免罪。旋出學差,以不知檢束論死。

  或曰,查嘗著《維止錄》一書,取明亡大廈已傾得清維之而止也。世宗覽之,初甚嘉許,謂其識大義。太監某進曰:「此背逆書耳,何嘉焉?」世宗詢以故,某曰:「縱觀之,見其頌揚我朝,若橫觀之,盡是詆斥滿洲耳。」世宗側其畫觀之,果然,遂大怒。

  或曰,查之《維止錄》專記世宗宮廷曖昧事,籍沒時,其原稿進呈,有曾私錄其副秘藏於家者見其首頁雲:「康熙六十一年某月日,天大雷電以風。予適乞假在寓,忽聞上大行,皇四子已即位,奇哉。」云云亦可知其大凡矣。又是書有跋,記查氏受禍始末甚詳,

  其略雲:查君書名震海內,而不輕為人書,琉璃廠賈人賄查侍者,竊其零縑剩墨出,輒得重價。世宗登極,有滿人某欲得查書,賈人以委侍者,半年不能得一紙。一日,查閉書室門,有所作,侍者穴隙窺之,則見其手一巨帙,秉筆疾書,書訖,梯而藏之屋樑。

  乃伺查出,竊以付賈人,賈人以獻滿人,遂被舉發。是夜三更,查方醉眠,圍而捕之,全家十三口,無一免者。又浙東諸家橋鎮,一小市集也,有庵祀關羽,某學究書一聯榜其門雲:「荒村古廟猶留漢,野店浮橋獨姓諸。」朱、諸同音,為查采入《維止錄》中,獄起,亦置於法。

  ◎呂留良以文字戮屍

  呂留良,字莊生,又名光綸,字用晦,號晚村,石門人。八歲善屬文,與張履祥等發明程朱之學,嘗揭一聯於堂楹雲;「囊無半卷書,惟有虞廷十六字;目空天下士,只讓尼山一個人。」為諸生十餘年,明亡,忽自以為淮府儀賓之後,追念明代,以發抒種族思想,著為書,誓不仕。郡守以隱逸薦之,乃削髮為僧,康熙辛酉卒。雍正時,以曾靜文字獄之牽涉,被戮屍,著述均毀。

  先時,湖南人曾靜遣其徒張熙投書于川陝總督岳鐘琪,勸以同謀舉事。鐘琪以聞,詔刑部侍郎杭奕祿,副都統海蘭至湖南,會同巡撫王國楝,提曾靜質訊。靜投案,供稱:「因應試州城,得見留良評選時文,內有論夷夏之防及井曲封建等語,又與留良之徒嚴鴻逵,沈在寬等往來投契」等語。

  於是即將靜,熙提解來京,並命淅江總督李衛,查留良,鴻逵,在寬家藏書籍,所獲日記等書,併案內人犯,一併拏解赴部,命內閣九卿等先將靜研訊。世宗怒,以留良之罪,尚在靜之上,諭:「將留良及現在子孫嫡親弟兄子侄照何定例治罪之處,著九卿翰詹科道會議。各省督撫提督兩司,秉公各抒己見評核,定議具奏。」旋將留良、鴻逵及留良之子葆中,皆剉屍梟示,子孫遣戍,婦女入官。在寬淩遲處死,而靜、熙則免罪釋放。

  ◎謝濟世以謗訕獲咎

  謝濟世嘗為禦史,以直言被譴,戍邊。雍正己酉七月,世宗諭內閣;

  「據順承郡王錫保以在軍前效力之謝濟世注釋《大學》譭謗程朱參奏前來,朕觀謝濟世所注之書,意不止譭謗程朱,乃用《大學》內『見賢而能舉』兩節,言人君用人之道,藉以抒寫其怨望誹謗之私也。其注有『拒諫飾非必至拂人之性,驕泰甚矣』等語,觀此,則謝濟世之存心昭然可見。謝濟世于公正任事之田文鏡,則肆行誣參,於婪贓不法之黃振國,以及黨護鑽營之李紱、蔡珽、邵言綸、汪諴等,則甘聽其指使而為之報復,乃直顛倒是非,紊亂黑白,好惡拂人之性者矣。天理國法,所不能容,菑已及身,而猶不知省懼,何其謬妄至於此極!

  夫拒諫飾非之說,乃朕素所深戒,然必責難陳善,忠言讜論,而後可以謂之諫,若乃排擠傾陷之私言,奸險狡惡之邪論,豈可以直諫自居,而冀朕之聽受耶?試問謝濟世,數年以來,伊為國家敷陳者何事?為朕躬進諫者何言?朕所拒者何諫?所飾者何非?除處分謝濟世黨同伐異誣陷良臣之外,尚能指出一二事否乎?謝濟世以應得重罪之人從寬令其效力,乃仍懷怨望,恣意謗訕,甚為可惡。應作何治罪之處,著九卿翰詹科道秉公定議具奏。」

  ◎陸生冉以通鑒論被誅

  陸生冉,廣西舉人,以軍功得官江蘇吳縣知縣,引見扣缺,乃留京,以主事用。著《通鑒論》十七篇,順承郡王錫保疏劾其言詞狂妄,非議朝政,著九卿科道秉公定擬。中有《論封建》、《兵制》、《立儲》等篇,指為大逆,即著于軍前正法。

  ◎裘璉以文字被逮

  雍正時,有裘璉者,慈溪人,明平波伯兆錦之孫。父永明,諸生,散家財買敢死士從魯王於台州、紹興間,得授提督九門禁旅軍務同知左軍都督,順治丙戌,殉難於錢塘。時璉生三歲,少孤力學,天才卓絕,黃梨洲尤器重之,與姜宸英、鄭梁二人齊名。璉少即知名,昆山徐幹學奉命纂修《一統志》,訪士於梨洲,梨洲以璉薦,越十五日而成《三楚志》,人鹹驚其工且速,遂與徐氏及高士奇諸人交。聖祖南巡,獻賦。命近侍記名。然年逾七十矣,始獲舉於鄉。聖祖見璉名,謂近侍曰:「裘璉中矣。」

  翌年,成進士,三甲第一,特賜傳臚,與二甲第一名同,異數也。旋改庶起士,乞身歸。上幸熱河,欲璉扈從,問院長以璉何在,以具詞乞身對,帝曰:「伊固年逾七十矣。」遂允其請。

  世宗性多疑,既即位,羅織諸王之賓客,雍正己酉,昆山三徐以事罷職,士奇並獲譴。是年冬,璉被逮入京,時年八十五矣,明年六月,卒于京師,時獄猶未解也。三徐與高之獲罪,或謂其党于諸王之故,至於璉,相傳亦因三徐與高。

  或謂璉少時家居,曾作《擬張良招四皓書》,其辭曰:

  「戚夫人嬖生趙王,帝以母故,欲立其子,佯曰:『如意類我。』呂後恐,使建城侯澤劫留侯計,留侯為言四皓,命太子為書,卑詞厚禮以往。太子曰:『噫,吾為書,懼自伐以旌君過也。』

  於是以安車四乘,白璧十雙,繒帛累百,衣冠各一襲,為留侯書以招四皓曰:『上高先生名久矣知,先生之不可強致也,每與良等言,歎慕不少忘。今上春秋高,多病,戚夫人日夜抱趙王啼弄上前,而後太子累月不得見,則是驪姬複溺于晉,而褒姒複煽于周也,豈不殆哉!顧知君莫如臣,上非盡惑於愛也,非中於讒也,非忘天下以徇兒女也,心懦太子而慧趙王,以為能蒙吾業也。然則欲定太子,莫若翼太子;欲翼太子,莫若賢太子。賢之奈何?今上所心重而不能致者,獨有四先生耳,先生其何以為太子計?夫救人患之為仁,定社稷之為勳,扶綱常倫敘之為賢,成所敗安所危之為智。良試念之,良何有于先生?上與太子何與于先生?漢天下亦何與于先生?先生其何以自為計?深山之木,盤龍蛇,幹雲霄,斷崖之石,怒風雨,室鬼神,將千百年,非不安且久也。棟樑不先,而明堂不急,則人勿寶貴之矣。先生一出而太子可安,天下可定,處士可重,願先生留意也。或告先生曰:上輕士嫚罵,故士多亡匿不出。夫上所嫚罵者,非士也,而先生何自視之淺乎?』

  四皓得書,笑曰:『吾固疑張良為之。』乃出,卒定太子安天下。傳曰:『不有君子,其何能國?』留侯四皓當之矣。」

  璉之書具載集中,當時頗多傳誦之者。或摭其詞以入告,謂此書乃諷聖祖易儲,為太子允礽作,而璉之禍作矣,然實誣也。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