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女聊齋 | 上頁 下頁 |
袁姬 |
|
浙東江山船,有欄杆、頭亭、蕉葉白等名,其陳設也華而潔,其飲饌也精而新。船各蓄美姬二三人,甫及笄者,謂之「同年妹」;齒少長者,謂之「同年嫂」。大抵桐廬、嚴州人居多,「同年」固桐、嚴之訛也。各姬有親生者,有購養者。 兒時即延師教之度曲,管弦檀槽,靡不精曉。凡仕宦客商登舟,飲食起居,皆若曹伺奉,無須廝僕。其目聽眉語,類能曲如人意。往往客子被其迷惑,資罄身殉,在所不惜。故初登其舟者,無不各有戒心。以予所聞,顧生袁姬一事,則誠千載不易得之遭也。顧生,江東人;少年俊美,抱翩翩元瑜之譽。傳食於公卿間,往來錢塘江,時乘袁翁之船。翁有養女阿翠,年才破瓜,色藝冠時,生愛戀綦殷。會杭州太守聘司記室筆劄,有暇即往就姬。凡櫛沐飲啄,皆自為姬執役,歷久不厭。如是者二年有餘。生情日密,姬則淡漠遇之。每欲留宿,輒拒不納。旁人多為不平,即袁翁與媼,亦竊竊憐生,而怪姬薄情。姬不之顧,而生亦不以為蒂芥也。 明府某公,任俠好義,素與生友善。以愛生才而憐其太癡,願出千金,為姬脫籍。生大喜,商之翁媼,諾之。轉以問姬,則抵死不肯。說之再三,始勉強應諾;並與翁媼約,親迎之次日即歸寧。凡舟中己之妝奩什物,毋許動移。叮囑諄諄,翁媼極口許諾,然後兌金署券。至親迎之次日,姬請遵約歸寧,下午即返。薄暮,城門已頲,足音杳然。生竟夜徘徊,起坐太息,目不交睫。詰旦,急往尋其舟,已掛帆不知何往矣。眺望江水渺漫,煙波無際,懊惱如焚,忿欲蹈流而死。繼念徒死無益,姬他日琵琶別抱,更可無忌,不如忍息以偵察之。乃嗒然若喪,走語明府某公,求為畫策。公勸生曰:「既姬不願,亦姑置之,譬龍鳥野性難閑,終思飛去。 以君之才,自有嘉偶。況煙花中人,有情者少,亦何必戀愛不割,而自貽伊戚哉。」生殊不以為然,遂獨買舟沿江蹤跡之。後至嚴州城外,見垂楊下袁舟艤焉。姬方倚門,與翁閒話;睹生至,返身遽入,若不相識。生登舟與翁媼寒暄已,呼姬,不答,恚恨莫遏,狂叫譙讓。姬四顧他語,置若罔聞。生無奈何,遂具狀訴諸郡守。郡守素耳生名,拘姬至訊之;姬嘵嘵強辯。郡守問生究竟,意欲何如?生出券呈驗,堅求合璧。郡守如判,飭令姬歸,並反復開諭,以後當與生和好,無再參商。 姬既歸舟,怨恨之情,形於詞色。翁媼從旁規勸,亦謂當贅生於舟,免招物議。姬搖首不語。勸譬再四,始與生言定:兩舟相並,每夜自攜衾枕過生舟就寢,日則仍回己舟。生不得已,曲從之。自是肅肅宵征,抱衾與衤周,夙夜必偕,習以為常。相居半載有餘,琴瑟靜好。翁媼竊慰,以為從此可白首魚水矣。 一夜,月白風清,漏二下,姬察袁舟人已睡熟,乃遍悄呼生、舟人起,戒勿高聲。自於裙底出匕首一柄,長尺有半,白如霜雪,又出白金二百兩,指謂眾曰:「公等若聽妾言,請以此金相酬;不則請伏刃而死,於汝舟亦有所不利。願公等決焉!」 眾相視錯愕,莫知所指。僉謂如能效力,敢不如命,但請相示。 姬袖刃,低聲告曰:「若然,請公等納金,悄將前後纜解開,切勿驚覺鄰舟;乘今夜風利開帆,向杭州速發。抵岸向不吝重犒。」舟人如言解纜,將帆拽滿,兼程馳抵杭城。姬大喜,問生城中有賃屋否?曰:「有。」姬乃厚犒舟人。急召人擔負什物,偕生入城。笑謂生曰:「妾今日方是君婦。」生問:「何謂?」曰:「後自知之。」先是生舟夜發,昧爽袁舟始覺;翁媼忿甚,急張帆追至杭州。入城見姬,責其背逃之罪。姬謂:「嫁夫隨夫,何謂背逃?翁媼倘念舊好,請勿贅言,後日尚可往來。不則從此斬斷葛藤,兩為陌路矣。」 翁媼以姬明決,悔恨之極,欲訟官。以前既憑媒署券,後又經郡守判斷,更難翻覆,乃白眼瞪視,垂頭默慨者久之。不得已,甘言強笑,訂盟而別。蓋姬平日私蓄固有萬余金,嫁生斷難攜帶,必如此作為,使翁媼不覺,然後兩舟便好陸續攜運。若稍露聲色,則防察必嚴,絲毫莫取矣。其機甚警,而其心亦甚苦哉。姬尋出金,為生納資縣令。所在悉著政聲,蓋由內助之力居多焉。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