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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卷十四

  ◎忠烈

  蕭景茂、漳州龍溪隔洲裡人,儒而有文,以謹厚信於鄉里。後至元間,漳寇亂,景茂率鄉人立柵保險,堅不可破。會旁裡有人導之從間道入,景茂被執,賊使拜,曰:「汝賊也,何拜?」賊欲肋之降,以從民望,景茂罵曰:「逆賊!國家何負汝,而反?汝族汝裡何負汝而坐累之?」賊相語曰:「吾殺官軍將吏多矣,至吾砦,皆蓄靡求生,未有若此餓夫之倔疆者。察其志終不為吾用,留之只取辱耳。」遂縛之於樹,其肉,使自咽之,且嚼且罵曰:「我食我肉,無若汝賊行將萬段,狗彘棄不食。」賊怒,絕其舌而死。又江州路總管李黼,字子威,汝寧人。泰定丁卯,狀元及第,至正十年庚寅,來守是郡。政修民和。明年辛卯夏五月,紅巾寇逼淮西,公即申告江西行省,以謂九江為豫章藩屏之地,蘄黃乃九江唇齒之邦,不可不早為進兵守護。或者非其過慮。公乃張文榜以諭民曰:「為臣死忠,為子死孝,在黼之分,惟知盡死守土而已,所謂城存與存,城亡與亡者也。」

  聞者悚然。秋九月,寇侵靳黃屬邑,公複上言,宜速乘機進援。苟淮西失守,長江之險,與彼共之,非所恃矣。行省不報,既而斬州陷。冬十月,黃州陷。十一月二十五日,行省平章禿堅不花,奉中書省命,領兵至。公極陳攻守之策,禿堅不花以堤備把截為辭。越明年壬辰,春正月初二日,行省左丞孛羅帖木兒、奉總兵御史大夫領樞密院也先帖木兒命,領兵進攻淮西,亦來屯住,逗留不前。

  十四日,武昌陷,十六日,藩王大臣官民舟航蔽江而下,我民解散。十九日,禿堅不花、孛羅帖木兒皆遁去。僚佐司屬悉為一空。公亟發廩賑民,收召士卒。數日,稍輯,機務繁劇,不遑寢食。以二十三日臥病。然猶扶憊乘肩與領兵出境。行省以公忠誠昭著,授本省參知政事,行江州南康軍民都總管,便宜行事。二月初九日,禿堅不花懼台憲公議,自三山移兵入城。十一日,寇忽至城下甘棠湖,縱火焚西門。公立城上,身當矢石。禿堅不花從北門遁去。日中,勢益熾,分眾攻北門,城遂陷。公猶執鐵撾指揮左右迎戰。眾驚潰,公被執,肋以刃,不肯降。口罵不絕聲,遂殺之。侄男秉昭亦遇害。

  初,武昌陷時,公謂子秉方曰:「我,國之守臣,當死此土,汝可奉母往下江依伯父,以存吾後。」秉方曰:「父死國,子死父,有何不可。」公怒曰:「汝不遵命,是不孝也。」秉昭亦告其兄曰:「兄不去,則叔父無後,不孝莫大於是。某當與叔父同死生矣,兄撫慮焉。」秉方不獲已,買舟奉母夫人行。舟次何家堡,遲留不忍舍。公聞之,手批責以大義,遂去。不半月,公死。

  又江浙行省參知政事樊執敬,字時中,鄆人。是年秋七月初十日,紅巾自徽犯杭。時公守宿衛於省,有報已入北關門。省吏皆次第引去,公獨被甲上馬,率宿衛兵急出省。將救關,從者止之。公曰:「吾封疆之守,不守而去,是以私利廢臣道。」行至清河坊口,遇他走將,又以兵孤且散,控其馬首返。公怒,引佩刀斫其人曰:「城不守,何適?」遂躍馬逆戰以死,死時猶嚼齒罵不絕聲。死之所,則天水橋也。又福甯州尹王伯顏,字伯敬,濱州人。由湖廣行省知印,曆官至茲任,撫字多方,政教大行。是年春,除福建鹽運司同知。將行,會鄰境賊眾執頗張,州民群擁馬前,拜且泣曰:「公、吾之父母,豈容舍我去?」方今兵戈逢起,公去,吾民將孰賴?」

  父老千余人詞上司乞留公,遂複留。至秋,賊眾自邵武間道迫福寧。公募民兵得一千五百餘人,為守禦備。冬十一月庚辰,賊進至青皎,屯楊梅嶺。公與中子相引兵直抵其營,與戰,破之。而益眾,複進。我兵僅千餘人,乃分為二道拒之,公以五百人還守州治。壬午,賊眾萬余,平旦攻西門。眾寡不敵,吏卒奔潰。公獨身奮以死自誓。俄,馬中流矢,遂為賊所執,其魁首王兼善者,謂曰:「聞公廉能著稱,欲屈再尹此州。」公厲聲叱曰:「我天子守臣,義當殺賊,不幸敗,有死耳。」魁怒,令公跪。公曰:「此膝豈跪賊耶?」

  魁益怒,令左右毆之。公曰:「我為人臣,當為國死。」乃齧舌出血,噴其面,罵曰:「殺我即殺,毆何也?」然可殺我,不可害吾民。官軍旦暮且至,殺爾等無噍類矣。」會其執達魯花赤阿撒都剌至,責之曰:「汝何得與王君同起兵拒我?」阿撒都剌股栗口噤,不能對。公曰:「吾義當起兵殺賊,何名拒汝?」因大罵不絕口,且曰:「吾死當為神以殺汝曹。」

  魁大怒,遂害之。臨死,色不變,立而受刃,頸斷,微有血如乳,時年七十矣。子相亦被執,魁欲官之。相曰:「汝逆吾君,又殺吾父,義不共戴天。我忠臣子,詎能事賊邪?」魁知不可屈,亦殺之。相妻潘氏逃民間,有惡少欲亂之,不從,執獻魁。潘慟哭曰:「吾既失所天,義豈受辱?」乃絕不飲食,及共二幼女皆死。又溧陽儒學教授林夢正,字古泉,吾鄉人,中書以著述薦,得官。是歲,賊眾寇溧陽,獲其魁張某,先生問曰:「爾何人也?」應曰:「我父為軍千戶,紅巾入境,逼我父為帥,父以年老,不堪從事,令我代。」

  先生痛駡之曰:「爾之父祖,世為國家臣子,而爾忍偽耶?」既而其勢複盛,竟奪張去,下令曰:「生得林教授者有賞,先生匿他處,搜得。」張曰:「前日罵我者非爾邪?」先生曰然,張曰:「降,我則俾爾為元帥,同享富貴。」先生曰:「爾偽也,我何為降?」再三,終不屈。縛於樹,不解衣冠而殺之。又江浙行省員外郎楊乘,字文載,濱人。蚤為天官小史,辟中書參議曆。掾官至穀城介休二縣尹,拜監察禦史,擢今任。是年,杭州陷,公與郎中赫德爾、王仲溫、員外月忽難、都事張鏞、俱坐黜。公退居松江之青龍鎮。後禦史台以公等職在贊理,不當罪,宜複其官爵。上之,事遂白。十六年丙申,淮人陷平江,連陷松江。秋七月十八日,遺所署官吳縣丞張經等、齎禮幣造請。公遣人告曰:「吾廢處田時久,不足以辱使者。吾當擇日受命,請以幣置裡門外。」

  經等如其言,公命子鹵具牲醴告祖稱。既竣事,覆命酒飲。逮暮,起行後圃中,顧西日晴好,慨然吧曰:「晚節如是,足矣。」命卣等治畦,處置家事,如平日。撫其孫虎林,若怡怡自得也。歸,坐至夜分,二子立侍。命曰:「二子行且休,吾將就寢。」公儉約,無姬侍,其燕息寢處人莫得與俱。詰旦,鹵等怪寢門未啟,發視之,則公已自經,得手書遺語,大意言死生晝夜之理,且以得全晚節為快。又西台監察禦史張公、謝職居雄山縣。而陷賊,賊魁者素聞公有治績,置公上坐,肋之受偽官。公唾駡之,遂縛公妻奴九人至前。先殺妾,次殺子女以及妻,每殺一人,則諭公曰:「禦史若降,餘可免。」

  公弗為動容,其罵如初。魁怒:拽下坐,殺之。此在至正辛卯秋八月間。公諱桓,字彥威。南村野史曰:天下之事戰爭,十有餘年於茲矣。為臣辱國,為將辱師,敗降奔竄,不可勝計。甚者含詬忍恥,偷生冒榮,以為得志,名節大閑,一蕩去弗顧。求其忠義英烈,于千百之中莫克什一。

  噫!忠義英烈雖出於天性,要亦講之有素,處之甚安。故於造次顛沛之際,決然行之而無疑。如李總管黼、王州尹伯顏、樊參政執敬、張禦史桓、林教授夢正、蕭處士景茂之殺身成仁,視死如歸,是必講之熟而處之當。一旦出於人所不肯為,遂以驚動天下,而精英忠烈之氣在宇宙間與嵩華相高者,自不容泯。若桓之居在閑地,乘之久坐廢黜。夢正之分顓講教,視握將帥之權,受民社之托,任大而責重者,有間矣。一皆從容就義,是尤難也。景茂、裡中一儒生耳。初未嘗得鬥升之祿以養其父母,尺寸之組以榮其身,始於保民,終於保國,臨大節而不可奪,古稱烈丈夫,又豈能過是與?至於子為父死,婦為夫死,聲光赫奕,照映史冊,使百世而下,知綱常大義之不可廢,天理人心之不可滅如此,其有功於名教為何如。是亦深仁厚澤涵養所致,孰謂百年之國而無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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