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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五馬入門

  吾鄉陳剛中先生(孚),臨海縣人。國初時,嘗為僧,以避世變。一日,大書所作詩於其父執某之粉牆上雲:「我不學寇丞相,地黃變發發如漆;又不學張長史,醉後揮毫掃狂墨。平生紺發三十丈,幾度和雲眠石上。不合感時怒沖寇,天公罰作圓頂相。肺肝本無兒女情,亦豈惜此雙鬢青。只憶山間秋月冷,搔首不見峰 纈影。」父執見之,曰:「此子欲歸俗也。」

  呼來,館穀之,命養發,經半年餘。謂曰:「汝當娶,吾將以女事汝。」先生辭謝再三,既而命寓他所,遣媒妁行言,擇日迎歸。父執喜曰:「五馬入門矣。」先生雖獲偶,自妻母以至妻之兄姊弟妹皆不然,遂挈家入京,館閣諸老,交章薦舉,入翰林,會朝廷遣使交趾,授先生禮部郎中。副之,至交州。嘗有詩曰:「老母越南垂白髮,病妻塞北倚黃昏。蠻煙瘴雨交州客,三處相思一夢魂。」及抵安南國,以文字言語諭之,其國遂降,將其世子並國相入朝。後以功授治中,典鄉郡,終老焉。若父執者,可謂識人也已。

  ◎隱逸

  吾鄉呂徽之先生,家仙居萬山中,博學能詩文,問無不知者,而安貧樂道,常逃其名,耕漁以自給。一日,楮幣詣富家易穀種,值大雪,立門下,人弗之顧。徐至庭前,聞東閣中有人分韻作雪詩,一人得「勝」字,苦吟弗就。先生不覺失笑。閣中諸貴游子弟輩聞得,遣左右詰之。先生初不言,眾愈疑,親自出見,先生露頂短褐,布襪草屨,輒侮之,詢其見笑之由。

  先生不得已,乃曰:「我意舉滕王蛺蝶事耳。」眾始歡伏,邀先生入坐。先生曰:「我如此形狀,安可廁諸君子間?」請之益堅,遂入閣。眾以藤藤二字請先生足之。即援筆書曰:「天上九龍施法水,人間二鼠齧枯藤。騖鵝聲亂功收蔡,蝴飛來妙過勝。」複請和雲字韻詩,又隨筆寫雲:「萬里關河凍欲含,渾如天地尚函三。橋邊驢子詩何惡,帳底羔兒酒正酣。竹委長身寒郭索,松埋短髮老瞿雲。不如乘此拎元濟,一洗江南草木慚。」寫訖,便出門。留之,不可得。問其姓字,亦不答,皆驚訝曰:「嘗聞呂處士名,欲一見而不能,先生豈其人邪。」曰:「我農家,安知呂處士為何如人?」惠之穀。怒曰:「我豈取不義之財?必易之。」

  刺船而去,遣人遙尾其後。路甚僻遠,識其所而返。雪晴,往訪焉,惟草屋一間,家徒壁立。忽米桶中有人,乃先生妻也。因天寒,故坐其中。試問徽之先生何在,答曰:「在溪上捕魚。」始知真為先生矣。至彼,果見之,告以特來候謝之意。隔溪謂曰:「諸公先到捨下,我得魚,當換酒飲諸公也。」少頃,攜魚與酒至,盡歡而散。回至中途,夜黑,不良於行,暫憩一露棚下,適主人自外歸,乃嘗識面者,問所從來,語以故。喜曰:「是固某平日所願見者。」

  上客宿,翼旦,客別。主人躡其蹤,則先生已遷居矣。又一日,先生與陳剛中治中遇於道。治中策蹇驢,時猶布衣,見先生風神高簡。問曰:「得非呂徽之乎?」曰:「然。足下非陳剛中乎?」曰:「然。」握手若平生歡,共論驢故事。先生言一事,治中答一事,互至四十餘事,治中止矣。先生曰:「我尚記得有某出某書,某出某傳。」又三十餘事,治中深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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