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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藏總論


  收藏書畫,與文章、經濟全不相關,原是可有可無之物。然而有篤好為性命者,似覺玩物喪志;有視為土苴者,亦未免俗不可醫。余嘗論之,其為人也多文,雖不知書畫,可也;其為人也無文,雖知書畫,不可也。大約千人之中,難得一人愛之,即愛之而不得其愛之之道,雖金題玉躞,插架盈箱,亦何異於市中之骨董鋪邪?

  考訂之與詞章,固是兩途,賞鑒之與考訂,亦截然相反,有賞鑒而不知考訂者,有考訂而不明賞鑒者。宋、元人皆不講考訂,故所見書畫題跋殊空疎不切,至明之文衡山、都元敬、王弇州諸人,始兼考訂。若本朝朱竹垞、何義門、王虛舟輩,則專精考訂矣;然物之真偽,恐未免疎略。

  收藏書畫有三等,一曰賞鑒,二曰好事,三曰謀利。米海岳、趙松雪、文衡山、董思翁等為賞鑒,秦會之、賈秋壑、嚴分宜、項墨林等為好事。若以此為謀利計,則臨模百出,作偽萬端,以取他人財物,不過市井之小人而已矣,何足與論書畫耶!

  看書畫亦有三等,至真至妙者為上等,妙而不真為中等,真而不妙為下等。上等為隨珠和璧,中等為優孟衣冠,下等是千里馬骨矣。然而亦要天分,亦要工夫,又須見聞,又須博雅,四者缺一不可。詩文有一日之短長,書畫有一時之興會,雖真而乏佳趣,吾無取也。

  清河書畫舫謂看字畫須具金剛眼力,鞫盜心思,乃能看得真切。餘以為不然。看字畫如對可人韻士,一望而知為多才尚雅,可與終日坐而不厭不倦者,並不比作文論古,必用全力赴之,只要心平氣和,至公無私,毋惑人言,便為妙訣。看得真則萬象畢呈,見得多自百不失一。然而亦有天分存乎其間,並不在學問之深長,詩書之廣博也。

  晉、唐名跡,品題甚少,即有品題,不過觀欵題名而已。至宋、元人始尚題詠,題得好益增名貴,題得不好益增厭惡。至明之項墨林,則專用收藏鑒賞名號圖章見長,直是書畫遭劫,不可謂之品題也。余見某翰林題思翁山水卷,以文衡山用筆比擬之,是隔雲山一萬重矣。

  國初北平孫退谷築萬卷樓,藏書甚富,而賞鑒書畫尤精,著有庚子銷夏記八卷。退穀歿後,其物大半歸黃昆圃家,而散於海內者亦複不少。如記中所載之唐僧懷素小草千文、歐陽文忠集古錄跋尾、黃山谷松風閣詩、朱晦翁城南二十詠、貫休羅漢、易元吉猴貓圖、宣和禦題十八學士圖、張擇端清明上河圖、趙榮祿書陶詩小楷及枯樹賦,餘皆親見之。

  高江村嘗言,世人之好法書名畫而必欲竭資力以事收蓄,與決性命以饕富貴者何異?其言甚確。然觀其有小印一枚,曰「江村三十年精力所聚」,可見其好之篤,嗜之深,未必能作雲煙過眼觀也。銷夏錄中之物亦有真有偽,如蘇文忠送安國教授詩有陳石磵跋者,今藏家黼堂侍郎家,的是雙鉤廓填,而江村亦收蓄之視為至寶,何也?

  收藏書畫是雅事,原似雲煙過眼,可以過而不留,若一貪戀,便生覷覦之心,變雅而為俗矣。試觀古來收藏家,從無有傳之數百年子孫尚能守者。

  有明一代書家,前有三宋二沈,後有文、祝、董思翁諸公,此其最著者,其餘如吳匏庵、李貞伯、陸子傳、王雅宜、張東海、婁孟堅、陳魯南、王百谷、周公瑕之流,亦稱善書,可為案頭珍玩。大約明之士大夫,不以直聲廷杖,則以書畫名家,此亦一時習氣也。

  有明一代畫家,盛推文、沈、唐、仇為諸家之冠,然而可傳者尚多,如王孟端、戴文進、杜東原、姚公綬、陶雲湖、呂廷振、周東村、陳道複、王仲山、袁叔明、陸包山、宋石門、王酉室、錢叔寶、謝樗仙、趙文度、張君度、孫雪居、丁南羽、莫秋水、董思白、楊龍友、陳仲醇、李長蘅輩,亦卓然成家。近時收藏書畫者,輒曰宋、元,宋、元豈易言哉?即有一二卷冊條幅,又為海內士大夫家珍秘,反不如降格相從,收取明人之易為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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