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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編·卷三(3)


  《莊子》之文,以無為有。《戰國策》之文,以曲作直。東坡平生熟此二書,故其為文,橫說豎說,惟意所到,俊辨痛快,無複滯礙。其論刑賞也,曰:「當堯之時,皋陶為士。將殺人,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故天下畏皋陶執法之堅,而樂堯用刑之寬。」其論武王也,曰:「使當時有良史如董狐者,則南巢之事,必以叛書;牧野之事,必以弑書。而湯、武,仁人也,必將為法受惡。周公作《無逸》,曰: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上不及湯,下不及武王,其以是哉!」其論範增也,曰:「增始勸項梁立義帝,諸侯以此服從,中道而弑之,非增意也。夫豈獨非其意,將必力爭而不聽也。不用其言,而殺其所立,羽之疑增,自此始矣。」其論戰國任俠也,曰:「楚、漢之禍,生民盡矣,豪傑宜無幾,而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蕭、曹為政,莫之禁也。豈懲秦之禍,以為爵祿不能盡縻天下之士,故少寬之,使得或出於此也耶!」凡此類,皆以無為有者也。其論厲法禁也,曰:「商鞅、韓非之刑,非舜之刑,而所以用刑者,則舜之術也。」其論唐太宗征遼也,曰:「唐太宗既平天下,而又歲歲出師,以從事于夷狄。蓋晚而不倦,暴露於千里之外,親擊高麗者再焉。凡此者,皆所以爭先而處強也。」其論從眾也,曰:「宋襄公雖行仁義,失眾而亡。田常雖不義,得眾而強。是以君子末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謝安之用諸桓,未必是,而眾之所樂,則國以乂安。庾亮之召蘇峻,未必非,而勢有不可,則反成危辱。」凡此類,皆以曲作直者也。葉水心雲:「蘇文架虛行危,縱橫倏忽,數百千言,讀者皆如其所欲出,推者莫知其所自來,古今議論之傑也。」

  葉水心雲:「唐時道州西原蠻掠居民,而諸使調發符牒,乃至二百函。故元結詩以為賊之不如。杜少陵遂有『粲粲元道州,前賢畏後生』之語。蓋一經兵亂,不肖之人妄相促迫,草芥其民。賊猶未足以為病,而官吏相與亡其國矣。」至哉言乎!古今國家之亡,兆之者夷狄盜賊,而成之者不肖之官吏也。且非特兵亂之後,暴驅虐取吾民而已,方其變之始也,不務為弭變之道,乃以幸變之心,施激變之術,張惶其事,誇大其功,借生靈之性命,為富貴之梯媒。甚者假夷狄盜賊以邀脅其君。輾轉滋蔓,日甚一日,而國隨之矣。

  唐太宗相房玄齡二十三年,用魏征相及十八年,此外惟李林甫、元載最久。國朝魏野贈王文正詩雲:「太平宰相年年出,君在中書十二秋。」蓋以為最久矣。至蔡京、秦檜,皆及十八九年。近時史衛王獨專國秉至二十六年,此古今所無。至晚年得末疾,猶專國秉數年,尤古今所無。故洪舜俞詩雲:「陰陽眠燮理。」

  周益公退休,欲以「安樂直錢多」五字題燕居之室,思之累日,未得其對。一士友請以「富貴非吾願」為對,公欣然用之。

  花門尚留,杜拾遺以為憂;吐蕃既回,陸宣公以為喜。

  東坡謫儋耳,道經南安。于一寺壁間作叢竹醜石,甚奇。韓平原當國,劄下本軍取之,守臣親監臨,以紙糊壁,全堵脫而龕之以獻。平原大喜,置之閱古堂中。平原敗,籍其家,壁入秘書省著作庭。辛卯之火,焚右文殿道山堂,而著作庭幸無恙,壁至今猶存。坡之北歸,經過韶州月華寺,值其改建法堂,僧丐坡題梁。坡欣然援筆,右梁題歲月,左梁題雲:「天子萬年,永作明主,斂時五福,敷錫庶民,地獄天宮,同為淨土,有性無性,齊成佛道。」右梁題字,一夕為盜所竊。左梁宇尚存。餘嘗見之,墨色如新。坡歸,至常州報恩寺,僧堂新成,以板為壁,坡暇日題寫幾遍。後黨禍作,凡坡之遺墨,所在搜毀。寺僧亟以厚紙糊壁,塗之以漆,字賴以全。至紹興中,詔求蘇黃墨蹟。時僧死久矣,一老頭陀知之,以告郡守。除去漆紙,字畫宛然。臨本以進,高宗大喜,老頭陀得祠曹牒為僧。

  劉禹錫作《九日》詩,欲用「糕」字,以其不經見,迄不敢用。故宋子京詩雲:「劉郎不敢題糕字,虛負詩中一世豪。」然白樂天詩雲:「移坐就菊叢,糕酒前羅列」,則固已用之矣。劉、白唱和之時,不知曾談及此否?

  張子房欲為韓報仇,乃捐金募死士,于博浪沙中以鐵椎狙擊始皇,誤中其副軍,始皇怒,大索三日不獲。未逾年,始皇竟死。自此陳勝、吳廣、田儋、項梁之徒,始相尋而起。是褫祖龍之魄,倡群雄之心,皆子房一擊之力也,其關係豈小哉!餘嘗有詩雲:「不惜黃金募鐵椎,祖龍身在魄先飛。齊田楚項紛紛起,輸與先生第一機。」

  李太白雲:「剗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杜子美雲:「斫卻月中桂,清光應更多。」二公所以為詩人冠冕者,胸襟闊大故也。此皆自然流出,不假安排。

  《左氏傳》:王子朝之亂,晉命諸侯輸周粟,宋樂大心不可,晉士伯折之,乃受牒而歸。今世台府移文屬郡曰「牒」,蓋春秋時,霸主于列國已用之矣。

  今江湖間,俗語謂錢之薄惡者曰「慳錢」。按賈誼疏雲:「今法錢不立,農民釋其宋耜,冶熔炊炭,奸錢日多。」俗音訛以「奸」為「慳」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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