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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編·卷二(2)


  士大夫危言峻節,遷謫淒涼,晚歲收用,衰落懲創,刓方為圓者多矣。呂子約謫廬陵,量移高安,楊誠齋送行詩雲:「不愁不上青霄去,上了青霄莫愛身。」蓋祖杜少陵送嚴鄭公雲:「公若居台輔,臨危莫愛身。」然以之送遷謫流徙之士,則意味尤深長也。

  晁以道與陳叔易俱隱嵩山,叔易被召出山,以道作詩雲:「處士何人為作牙,盡攜猿鶴到京華。故山岩壑應惆悵,六六峰前只一家。」籍溪胡原仲除正字,朱文公寄詩雲:「先生去上芸香閣,閣老新峨豸角冠。留取幽人臥空穀,一川風月要人看。」二詩相似,然以道後亦出山,時人反以此詩嘲之。文公卷舒以道,難進易退,高節全名,師表百世,乃知終南、少室之流,與有道之士,正不可同年語也。

  東坡批答呂大防辭免恩命雲:「卿有夷狄盜賊之虞,倉廩禮樂之歎,陰陽風雨之憂,此三者,誠當今之大計。孟子曰:『責難於君謂之恭。』夫既以責其君,而不以身任之,非仁人也。」蓋援其所自言者以勉之。近時真西山批答參政樓鑰乞致仕不允雲:「夫七十致仕,雖著於經,二三大臣,難拘此制。卿昔代言,嘗以是卻臣鄰之請矣,豈今日遂忘斯誼乎?」此又切矣。

  潁濱釋《莊子》曰:「魚不畏網罟,而畏鵜鶘,畏其天也。」物之畏其天,誠有可怪者。余裡中一村童,嘗見大蛙十數,聚于汙池叢棘之下。欲前捕之,熟視,乃一巨蛇蟠棘下,以恣啖群蛙,群蛙凝立待啖,不敢動。又村叟見蜈蚣逐一蛇,行甚急,蜈蚣漸近,蛇不復動,張口以待,蜈蚣竟入其腹。逾時而出,蛇已斃矣。村叟棄蛇于深山中,逾旬往視之,小蜈蚣無數食其腐肉。蓋蜈蚣產卵於蛇腹中也。餘又嘗見一蜘蛛,逐蜈蚣甚急,蜈蚣逃入籬搶竹中。蜘蛛不復入,但以足跨竹上,搖腹數四而去。伺蜈蚣久不出,剖竹視之,蜈蚣已節節爛斷如鱟醬矣。蓋蜘蛛搖腹之時,乃灑溺以殺之也。物之畏其天有如此者。夫蛇之恣啖群蛙,自以為莫己敵矣,而不知蜈蚣之能涉其腹也。蜈蚣之斃蛇育子,自以為莫吾禦矣,而不知蜘蛛之能醢其軀也。世之人昂昂然以凶毒自多者,可以觀矣。且蛙之不能敵蛇,固也。蜈蚣小於蛇矣,而能制蛇。蜘蛛小於蜈蚣矣,而能制蜈蚣。物豈專以小大為強弱哉!

  詩用助語,字貴妥帖。如杜少陵雲:「古人稱逝矣,吾道蔔終焉。」又雲:「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據心。」山谷雲:「且然聊爾耳,得也自知之。」韓子蒼雲:「曲檻以南青嶂合,高堂其上白雲深。」皆渾然帖妥。吾郡前輩王才巨雲:「並舍者誰清可喜,各家之竹翠相交。」曾幼度雲:「不可以風霜後葉,何傷于月雨餘雲。」亦佳。

  李泰發忤秦檜,貶海上,雷州守王彥恭存問周饋甚至。檜聞之,貶彥恭。辰陽陸升之,泰發侄婿也,告訐泰發家事,得刪定官。檜死,彥恭複官,升之貶雷州。胡澹庵謫嶺南,士大夫多淩蔑之,否則畏避之。方滋字務德,本亦檜黨,待之獨有加禮。澹庵深德之。檜死,其黨皆逐。務德入京,謀一差遣不可得,棲棲旅館。澹庵偶與王梅溪語及其事,梅溪曰:「此君子也。」率館中諸公訪之,且揄揚其美,務德由此遂晉用。由此觀之,君子贏得做君子,小人枉了做小人。

  朱文公晚年,以野服見客,榜客位雲:「滎陽呂公,嘗言京洛致仕官與人相接,皆以閒居野服為禮,而歎外郡之不能然。其旨深矣!某已叨誤恩,許致其事,本未敢遽以老夫自居,而比緣久病,艱於動作,遂不免遵用舊京故俗,輒以野服從事。然上衣下裳,大帶方履,比之涼衫,自不為簡。其所便者,但取束帶足以為禮,解帶足以燕居,且使窮鄉下邑,得以複見祖宗盛時京都舊俗如此之美也。」余嘗于趙季仁處見其服,上衣下裳:衣用黃白青皆可,直領,兩帶結之,緣以皂,如道服,長與膝齊。裳必用黃,中及兩旁皆四幅,不相屬,頭帶皆用一色,取黃裳之義也。別以白絹為大帶,兩旁以青或皂緣之。見儕輩則系帶,見卑者則否。謂之野服,又謂之便服。

  寶慶初元,洪舜俞為考功郎,應詔言事,詞旨剴切。真西山謂陳正甫曰:「讀洪考功封事,某殊有愧色。」其封事中論台諫失職雲:「月課將臨,筆不敢下,稱量議論之異同,揣摩情分之厚薄,可否末決,吞吐不能。其相率勇往而不顧者,恭請聖駕款謁景靈宮而已。」台臣摘以為言,謂祗見宗廟,此重事也,而洪某乃言「款謁景靈宮而已」,詞語嫚易,有輕宗廟之意。遂遭罷黜,仍鐫三官。舜俞有詩雲:「不得之乎成一事,卻因而已失三官。」

  庶人之仇,釋《禮記》者謂可盡五世,矧有天下者乎!齊襄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我國家之于金虜,蓋百世不共戴天之仇也。開禧之舉,韓侂冑無謀浪戰,固可罪矣。然乃至函其首以乞和,何也?當時太學諸生之詩曰:「晁錯既誅終叛漢,於期已入竟亡燕。」此但以利害言耳,蓋未嘗以名義言也。譬如人家子孫,其祖父為人所殺,其田宅為人所吞,有一狂僕佐之復仇,謀疏計淺,迄不能遂,乃歸罪此僕,送之仇人,使之甘心焉,可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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