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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編·卷六(3)


  韓信未遇時,識之者惟蕭何及淮陰漂母爾。何之英傑,固足以識信,漂母一市媼,乃亦識之,異哉!故嘗謂子房狙擊祖龍,意氣過於輕銳,故圯上老人抑之。韓信俯出市胯,意氣鄰於消沮,故淮陰漂母揚之。一翁一媼,皆異入也。唐子西作《淮陰賢母墓銘》曰:「項王喑嗚,範增謀謨,信來不呼,信去不追,坐視信逋,反噬其躬,匹婦區區,而知信乎?籲!」

  唐明皇時,教坊舞馬百匹,天寶之亂,流落人間。魏博田承嗣得之,初不識也,嘗燕賓僚,酒行樂作,馬忽起舞,承嗣以為妖,殺之。昭宗養一猴,衣以俳優服,謂之「侯部頭」。朱溫既篡,引至坐側,猴忽號擲,自裂其衣,溫叱令殺之。嗚呼!明皇之馬,有愧于昭宗之猴矣。

  朱文公守漳,將行經界,王子合疑其擾。公答書曰:「經界一事,固知不能無小擾,但以為不若此,則貧民受害無有了時。故忍而為之,庶幾一勞永逸耳。若一一顧恤,必待人人情願而後行之,則無時可行矣。紹興間,正施行時,人人嗟怨,如在湯火中,但訖事後,田稅均齊,田裡安靜,公私皆享其利。凡事亦要其久遠如何耳。少時見所在所立土封,皆為人題作李椿年墓,豈不知人之常情,惡勞喜逸,顧以為利害之實,有不得而避者耳。禹治水,益焚山,周公驅猛獸,豈能不役人徒而坐致成功?想見當時亦須有不樂者,但有見識人,須自見得利害之實,知其勞我者乃所以逸我,自不怨耳。子合議漢事甚熟,曾看高祖初定天下,蕭何大治宮室,又從婁敬策,徙齊楚大姓十數萬于長安,不知當時是幾個土封底工夫,而不聞天下之不安,何也?」文公此論,可謂明確。蓋自商鞅有成大事者不和於眾之說,卒以滅宗。故後之為政者,每畏拂人情,不知人情固不可拂,亦不可徇。唯當論理之是非,事之當否爾。商之遷毫,周之遷洛,何嘗不拂人情?及其事久論定,然後知拂之者,乃所以愛之也。司馬相如曰:「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後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後有非常之功。夫非常者,固常人之所異也。故曰非常之元,黎民懼焉;及臻厥成,天下晏如也。」亦見得此理。東坡嘉祐間作《思治論》曰:「所謂從眾者,非從眾多之口也,從其不言而同然者耳。」其說最好。然厥後荊公行新法,公上書爭之,乃曰:「為國者未論行事之是非,先觀眾心之向背。」其說卻有病,天下豈有悖理傷道之事,可以眾心之所向而姑為之乎!宜其不足以服荊公,而指為戰國縱橫之學也。

  南軒質責虞丞相並甫不當用張說,至以京、黼面斥並甫,並甫曰:「先丞相亦有隱忍就功名處,何相非之深也。」南軒曰:「先公固有隱忍處,何嘗用此等狎邪小人?」並甫拱手曰:「某服矣,某服矣。」《語錄》中載諫並甫事,無此數語。南軒親與誠齋言之。

  胡澹庵上章,薦詩人十人,朱文公與焉。文公不樂,誓不復作詩,迄不能不作也。嘗同張宣公遊南嶽,唱酬至百餘篇。忽瞿然曰:「吾二人得無荒於詩乎?」楊宋卿以詩集求品題,公答之曰:「詩者,志之所之,豈有工拙哉!亦觀其志之高下如何耳。是以古之君子,德足以求其志,必出於高明純一之地,其於詩固不學而能之。至於格律之精粗,用韻屬對比事遣詞之善否,今以魏晉以來諸賢之作考之,蓋未有用意於其間者,而況於古詩之流乎!近世作者,乃始留情於此,故詩有工拙之論,葩藻之詞勝,言志之功隱矣。」又曰:「古今之詩凡三變。蓋自《書傳》所載,虞夏以來,及漢魏,自為一等。自晉宋間顏謝以後,下及唐初,自為一等。自沈宋以後,定著律詩,下及今日,又為一等。然自唐初以前,其為詩者,固有高下,而法猶未變。至律詩出,而後詩之與法始皆大變,以至今日,益巧益密,而無復古人之風矣。故嘗妄欲抄取經史諸書所載韻語,下及《文選》漢魏古詞,以盡乎郭景純、陶淵明之所作,自為一編,而附於《三百篇》、《楚辭》之後,以為詩之根本準則。又於其下二等之中,擇其近于古者,各為一編,以為之羽翼輿衛。其不合者,則悉去之,不使其接於吾之耳目,而入於吾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無一字世俗言語意態,則其詩不期於高遠而自高遠矣。」又曰:「來喻欲漱六藝之芳潤,以求真澹,此誠極至之論。然亦須先識得古今體制,雅俗向背,仍更洗滌得盡腸胃間夙生葷血脂膏,然後此語方有所措。如其未然,竊恐穢濁為主,芳潤入不得也。近世詩人,只緣不曾透得此關,而規規於近局,故其所就,皆不滿人意,無足 深論。」又曰:「作詩須從陶、柳門庭中來乃佳,不如是,無以發蕭散沖澹之趣,無由到古人佳處。」又曰:「作詩不學六朝,又不學李杜,只學那嶢崎底,便學得十分好後,把作什麼用!」公之論詩,可謂本末兼該矣。公嘗題廣成子像雲:「陳光澤見示此像,偶記李太白詩雲:『世道日交喪,澆風變淳源,不求桂樹枝,反棲惡木根,所以桃李樹,吐花竟不言。大運有興沒,群動若飛奔,歸來廣成子,去入無窮門。』因寫以示之。今人捨命作詩,開口便說李、杜,以此觀之,何曾夢見他腳板耶?」又言:「余平生愛王摩詰詩雲:『漆園非傲吏,自缺經世具,偶寄一微官,婆娑數株樹。』以為不可及,而舉以語人,領解者少。」觀此,則公之所取,概可見矣。公嘗舉似所作絕句示學者雲:「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蓋借物以明道也。又嘗誦其詩示學者雲:「孤燈耿寒焰,照此一窗幽。臥聽簷前雨,浪浪殊未休。」曰:「此雖眼前語,然非心源澄靜者不能道。」觀此,則公之所作,又可概見矣。

  孝宗時,近習梁俊彥請稅兩淮沙田,以助軍餉。上大喜,付外施行。葉子昂為相,奏曰:「沙田者,乃江濱出沒之地,水激於東,則沙漲於西;水激于西,則沙複漲於東。百姓隨沙漲之東西而田焉,是未可以為常也。且辛巳兵興,兩淮之田租並複。至今未征,況沙田乎?」上大悟,即詔罷之。子昂退至中書,令人逮俊彥至。叱責之曰:「汝言利求進,萬一淮民怨諮,為國生事,雖斬汝萬段,豈足塞責!」俊彥皇汗免冠謝,久乃釋之。子昂此舉,頗有申屠嘉困辱鄧通,韓魏公以頭子勾任守忠之遺意。大率近習畏宰相,則為盛世,宰相畏近習,則為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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