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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編·卷四(2)


  嘉泰中,鄧友龍使金,有賂驛吏夜半求見者,具言虜為韃之所困,饑饉連年,民不聊生,王師若來,勢如拉朽。友龍大喜,厚賂遣之。歸告韓侂冑,且上倡兵之書,北伐之議遂決。其後王師失利,侂冑誅,友龍竄。或疑夜半求見之人,誑誕誤我。然觀金虜《南遷錄》,其言皆不誣。此必中原義士,不忘國家涵濡之澤,幸虜之亂,潛告我使。惜乎將相非人,無謀浪戰,竟孤其望,是可歎也。

  楊誠齋自秘書監將漕江東,年未七十,退休南溪之上。老屋一區,僅庇風雨。長須赤腳,才三四人。徐靈暉贈公詩雲:「清得門如水,貧唯帶有金。」蓋紀實也。聰明強健,享清閒之福十有六年。甯皇初元,與朱文公同召。文公出,公獨不出。文公與公書雲:「更能不以樂天知命之樂,而忘與人同憂之憂,毋過於優遊,毋決於遁思,則區區者,猶有望於斯世也。」然公高蹈之志,已不可回矣。嘗自贊雲:「江風索我吟,山月喚我飲,醉倒落花前,天地為衾枕。」又雲:「青白不形眼底,雌黃不出口中。只有一罪不赦,唐突明月清風。」

  紹熙甲寅,壽皇不豫,光宗以疾不能過宮,然猶日臨內朝,宰相率百官固請,不從。嘗降出一草茅書,言建儲事,宰相袖進取旨,上變色曰:「儲不豫建,建即代矣。朕第欲卿知其妄耳。」越數日,宰執再以請,御批有「曆事歲久,念欲廢閑」之語。壽皇升遐,上不能喪,群臣相率攀上衣裾泣曰:「壽皇死也,陛下合上輦一出。」隨至福寧殿,不退。上亦泣曰:「此非卿等行處也。」急還內,褲糸或為裂。時中外訛言洶洶,或言某將輒奔赴,或言某輩私聚哭。朝士有潛遁者,近幸富人,競匿重器,都人皇皇。趙忠定在西府,密謀內禪,念莫可達意于壽聖者。韓侂胄,壽聖甥也,乃令ト門蔡必勝潛告之。侂胄遂因知省關禮白壽聖。議始定,忠定令工部尚書趙彥逾戒殿帥郭杲、敕宿衛起居舍人彭龜年告嘉邸備迸發。七月甲寅,禫祭,壽聖引宰執至簾下,諭曰:「皇帝疾,至今未能執喪,自欲退閑,此御筆也。嘉王可即皇帝位於重華宮,躬行喪禮。」嘉王卻避再三,侂胄、必勝扶抱登禦榻,流涕被面。命泰安宮提舉楊舜卿往南內請八寶,初猶靳予,舜卿傳奏雲:「官家兒子做了。」乃得寶出。事定,《侂胄意望節鉞,忠定不與。知ト劉弼乘間言曰:「此事侂冑頗有功,亦合分些官職與他。」忠定曰:「渠亦有何大功!」弼語侂胄,侂胄未信,謁忠定以探其意,忠定岸然不交一談。侂胄退而歎曰:「劉知ト不吾欺。」於是邪心始萌,謀逐忠定矣。

  李公甫謁真西山,丐詞科文字,西山留之小飲書房。指竹夫人為題曰:「蘄春縣君祝氏,可封衛國夫人。」公甫援筆立成,末聯雲:「籲戲!保抱攜持,朕不忘兩夜之寢。輾轉反側,爾尚形四方之風。」西山擊節。蓋八字用《詩》、《書》全語,皆婦人事,而形四方之風,又見竹夫人玲瓏之意。其中頌德雲:「常居大廈之間,多為涼德之助。剖心析肝,陳數條之風刺;自頂至踵,無一節之瑕疵。」

  柳子厚文章精麗,而心術不掩焉,故理意多舛駁。餘嘗書其《罵屍蟲文》後雲:屍蟲伏人骸竅間,狙伺隱匿,上訴之帝,意求飲食,人以是多罹咎謫,柳子憎而罵之。餘謂屍蟲未果有也,果有之,疑帝藉以為耳目,未可罵也。世之人唯不知有屍蟲,世之人而知有屍蟲,則豈特摩牙奮距、昂昂然以凶毒自名者削跡於世哉!色厲內荏,聲善實狠,若共、兜、少正卯輩當亦少衰矣。故餘謂屍蟲之有裨於世教甚大,帝之福善禍淫,有藉於屍蟲甚切。帝之飲以飲食也,初非賞讒;屍蟲之嘵嘵上訴也,亦非以讒故。仁人君子謂宜彰屍蟲之功於天下,俾警焉可矣。罵者何也?且柳子何畏乎屍蟲?謹修而身,宅而心,七情所動,不違其則,雖有屍蟲,將焉攸訴?彼若鼓其讒頰,咀毒銜鋒,謂巢由汙,龍逢、比干佞,謂周、孔不仁,則帝之聰明,將怒殛之矣。奚聽信以降割於我民!設或循其首以至踵,未能無面熱汗下,徒憎其不為己隱,申之以罵焉,餘恐祗益其訴帝之說而已。

  張宣公帥江陵,道經澧,澧之士子十數輩,執文書郊迎。公喜見鬚眉,就馬上長揖,索其文觀之,乃舉劉郡守政績。公擲其文於地曰:「諸公之來,某意其相與講切義理之是非,啟告閭閻之利病,有以見教。今乃不然,是特被十隻冷饅頭使耳!」躍馬徑去,澧守上謁,亦不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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