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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4)


  士大夫為吏者當以至公無心處之,事自理,民自服,不可委曲要譽以枉義也。余在南方時,見辟舉為令者,往往妄用心。如富家與貧家訟,必直貧民。勢家與百姓爭,必直百姓,不問理何如也。又,或故舊同道之家有科征,必先督促不少貸,至加之刑罰。其意以為如此,示我無私,且賈細民稱譽。嗟乎,貧富相爭,自有曲直,彼貧民中亦有桀黠不逞者,富家中亦有循良懦弱者,烏可執一哉?故舊同道之家,義當假借,不然止以無心處之可也。至首加訊責,不亦傷乎?不抵此曹志於升進故爾。甚者榜於門雲:「無親戚故舊」、「不見賓客」、「不接士人」。世豈有一為郡邑而遽無親無舊者?嘗記有一人為縣令,禁其子不令出。其子犯禁,笞責之,其子赴井死。哀哉!不循中道,縱得升遷何榮也?

  國所以官取士,士所以居官,先以養其口體妻子,然後得專意王事,雖不可取於民奢縱害公,亦不必釣名要譽太儉陋也。余見河南為令者,有夜蓋紙被,朝服弊衣以示廉,又令妻子輩汲爨,不使吏卒代者,其意皆欲聞上位,媚細民。然其聽斷、撫養之道殊不在是,能使其車騎儀從、屋宇、服用鮮整,而遇事風生,吏民稱快,較之此曹何自苦也?

  南渡後,士風甚薄,一登仕籍,視布衣諸生遽為兩途,至於征逐遊從,輒相分別。故布衣有事,或數謁見在位者,在位者相報復甚希,甚者高居台閣,舊交不得見。故李長源憤其如此,嘗曰:「以區區一第傲天下士邪?」已第者聞之多怒,至逐長源出史院,又交訟於官。士風如此,可歎!

  省吏,前朝止用胥吏,號「堂後官」。金朝大定初,張太師浩制皇制,袒免親宰執子試補外,雜用進士。凡登第曆三任至縣令,以次召補充,一考,三十月出得六品州倅。兩考,六十月得五品節度副使、留守判官,或就選為知除知案。由之以漸,得都事、左右司員外郎、郎中,故仕進者以此途為捷徑。如不為省令史,即循資級,得五品甚遲,故有「節察令推何日了,鹽度戶勾幾時休」之語。浩初定制時,語人曰:「省庭天下儀錶,如有胥吏,定行貨賂混淆,用進士,清源也。且進士受賕,如良家女子犯奸也,胥吏公廉,如娼女守節也。」議者皆以為當,屏山嘗為餘言之。然省令史儀禮冠帶,抱書進趨,與掾史不殊,有過,輒決杖,惜乎,以胥吏待天下士也。故士大夫有氣概者往往不就,如雷翰林希顏、魏翰林邦彥、宋翰林飛卿及餘先子,或召補不願,或暫為,遽告出,皆不能終其任也。李丈欽止為余言,宋制,省曹有檢正,皆士大夫,其堂吏主行移文字也。且問余以宋制與金制孰優?余以為宋制善,欽止曰:「此議與吾合也。」

  金朝用人,大概由省令史遷左右司郎中、員外郎、首領官,取其簿書精幹也。由左右首領官選宰相執政,取其奏對詳敏也。其經濟大略安在哉?此所以在位者多長於吏事也。

  金朝兵制最弊,每有征伐或邊釁,動下令簽軍,州縣騷動。其民家有數丁男好身手,或時盡揀取無遺,號泣怨嗟,闔家以為苦。驅此輩戰,欲其克勝,難哉。貞祐初,下令簽軍,會一時任子為監當者以春赴吏部調數,宰執使盡揀取,號「監官軍」,其人憤慍叫號,交訴於台省,又沖宰相鹵簿,告丞相僕散七斤,大怒,趣左右取弓矢射去。已而,上知其不可用,免之。元光末,備潼關、黃河,又下令簽軍,諸使者曆郡邑,自見居官者外,無文武,小大職事官皆揀之。至許州,前戶部郎中、侍御史劉元規,年幾六十,亦中選,為千戶。至陳州,餘先子以前監察禦史,亦為千戶。自餘不可勝言。既以立部曲,須依軍例,以次相鈐束,物議喧然。後亦罷之。嗟乎,以任子為兵已失體,況以朝士大夫充廝役乎?當是時,余以終場舉人獲免,而先子以禦史不免,立法之弊以至於斯。餘赴試開封,先子以詩送之,且寄趙閑閑、雷希顏,有雲:「老作一兵吾命也,芳聯七桂汝身之。厚祿故人如見問,為言塵土困王尼。」二公覽之,為一笑。

  金朝近習之權甚重,置近侍局于宮中,職雖五品,其要密與宰相等,如舊日中書,故多以貴戚、世家、恩倅者居其職,士大夫不預焉。南渡後,人主尤委任,大抵視宰執台部官皆若外人,而所謂心腹則此局也。其局官以下,所謂奉禦、奉職輩,本以傳詔旨、供使令,而人主委信,反在士大夫右。故大臣要官往往曲意奉承,或被命出外,帥臣郡守百計館饋,蓋以其親近易得言也。然此曹皆膏粱子弟,惟以妝飾體樣相誇,膏面鑷須,鞍馬、衣服鮮整,朝夕侍上,迎合諂媚。以逸樂導人主安其身,又沮壞正人,招賄賂為不法。至於大臣退黜,百官得罪,多自局中,禦史之權反在其下矣。其後,欲收外望,頗雜用士人。完顏伯陽居之不歲餘亦罷。又于台部令史選奉職數人,又于進士中亦選一二人充備。其人既入局中,則趨進舉止,曾亦未聞有正言補益者。且此曹本僕役之職,士大夫處之可羞,而一二子泰然自以為榮,亦陋也。

  宣宗嘗責丞相僕散七斤:「近來朝廷紀綱安在?」七斤不能對,退謂郎官曰:「上問紀綱安在,汝等自來何嘗使紀綱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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