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道聼塗説 | 上頁 下頁 |
纖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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涇人胡常者,開設紅坊於漢口鎮。資本巨萬,傭工數十人,屋宇深邃連數進,貨物充溢。最後一樓,堆積雜物,向無人居。一日,傭工者躡樓取物,忽飛瓦破其顱,鼠竄以下。聞者往瞰,俱為飛瓦所傷。一時騰沸,相驚以怪。 時常方以事回裡,其少子章,在坊習業,雖曰學徒,固小主也。章年十六,姿容韶秀,饒有膽略。聞眾言,嗤以為妄,盛氣登樓,竟安然無恙,益笑眾人之誣。言怪者積不能平,章曰:「非口舌所可爭,請今夕獨宿樓上,以明其非怪。」傭工者,多少年選事,謂:「小主人能往宿一宵,願共斂青蚨為勝負賭。」章曰:「可!」則群飲酒肆中,要約以取信。坊之管鑰長,欲阻其謀,而章不聽。日中,先攜袱被置樓上,昏而往。或請數人明炬以從,章拒卻之,獨白籠燈以去。 既躡梯,有兩美人迎笑曰:「小主人,何脫略至此?拋擲錦窩於污穢中,不清塵,不掃榻,誰為汝婢媼者?」章視床帳衾褥,皆陳設停妥,亦不暇審兩美人之何自來也。笑應曰:「有卿等在,僕固無事汲汲也。」乃左攜右挈,聯臂坐榻上。兩美人仙姿綽約,年皆十六七以來。問其名,長曰纖纖,次曰蟄蟄,同產姊妹也。綢繆衾枕,一箭雙雕,絕不似小家子動含醋意。 自章住後樓,管鑰長心甚懸懸。晨興,見章下樓如舊,眾始帖然,鹹謂:「富貴家其福厚,妖所不敢擾。」章于樓中遇美事,秘不以告;其青蚨戲賭,亦一笑置之。但言:「後樓僻靜地,夜眠甚適。」遂盡檢衣履箱籠,徙居焉。初猶傍晚始詣樓棲止,漸而白晝看妝,纏綿紅粉。除兩餐外,無複前廳蹤跡。狂笑顛戲,聲徹樓下。坊中人偵悉其情,群相勸諫,章不能聽。越數月,苟令腰肢,日加瘦損,弱態懨懨,玉山欲倒。 常自裡中來,見章柴瘠不堪,駭甚。窮詰顛末,管鑰長知不可諱,遂以實告,但隱其賭膽之由,止言:「兩怪作祟,誘勒郎君,使宿處樓中,禁不得下。」常曰:「妖物為害,固難為君等尤。然竟聽其沉溺妖窟,亦非計也。」是夕,飭章留臥己榻側,雖兩怪不能至,而異變紛紛,從此多故。始惟人至後樓,方遭鬼蜮;至此,則騰空瓦石,飯甑泥沙,貨捆衣箱,冒煙熾火,隨撲隨興。窘擾萬端,無可救止。 常計窮無奈,只得送章後樓,揖而祝曰:「常家自先祖以來,世代忠厚,並非積不善之家,必降百殃以示罰。若仙姑與兒有緣,自必兩情愛悅,方效於飛,倫常大義,仙凡應有同情。豈有既托絲蘿,而甘視所天之不壽者乎?兒婦之私,本非堂上人所當問。然數月以來,兒病軟弱症,尪羸已極,雖數夕暫居膝下,究竟無補於病。仙姑雲遊蓬島,必有靈山妙藥,可以立起沉痾。今挈兒來,竊頓首叩托,願仙姑鑒常愛憐少子之情,餌以金丹,俾弱於亡而複存,誠肉骨之感也。生死關頭,幸勿輕為兒戲。常言盡此,惟仙姑念之。」祝畢,則委章以去。 纖纖姊妹,深感常付託之意,雖數日離悰,覿面不無繾綣,而已多存祗肅。惟章以少年情種,作花裡秦宮,本不能冥心學佛,連日格于嚴命,強割情絲。幽思渴想,方當一日三秋,乃複喜從天降,鴛譜重新。謂欲作柳下惠坐懷不亂,則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兩姊妹乃動色相戒,曰:「君不畏死乎?嚴君之囑,名言不可違也。妾等雖異類,其於天性則一。所由委身,願奉巾櫛者,誠嘉偶之為妃,非怨偶之為仇也。從此房中琴瑟,常視作禁體文章。毋使悠悠之口,謂中饋有不賢婦,以愛君者禍君,則妾等之願也。若君必欲自墮地獄,將送君歸堂上,妾等亦斂跡空山。此後脫欲相見,只可索諸無何有之鄉矣。」章不敢拂,則唯唯聽命。 兩美人勤治湯藥,晨夕無懈。視所服藥,亦參苓常劑,而花露果餡,茶筅粥甌,事事工調,深可病人胸臆。不旬日而膚肉豐腴,大有起色,常甚欣慰。詎章終不能守少年之戒,更一二月,而骨立嶙峋,仍前消瘦。 常念二女妖,終非好相識,思遣章遠徙以避之。有季弟設錢肆于湖南之常德府,乃密買小舟,遣一老成夥,從章顢頇以行。至常德,季初見甚驚,及閱常書,但雲章以病來投調治,而不言避妖之故。夥亦無所表白,委章而去。季以病人喜靜,亦掃後樓居之。假一傭工供餐飧,司藥餌焉。 乃章至之夕,二女亦至。相見之時,且喜且悲。章曰:「嚴命敦迫,竟不及與卿等一握手別。竊謂從此永訣,更無謀面之期。不圖仍得相聚,卿卿恩義,沒齒難忘矣。」纖纖曰:「枉拋羞臉,使盡柔腸,徒取尊翁厭惡。本宜忍情割愛,各判一天,而猶相戀戀者,以之子之非甚無良也。」蟄蟄曰:「湖神威赫,要絕律梁,履危涉險,幾不免性命之憂。轉而思之,何苦乃爾哉!」章曰:「自違卿等,淚眼盈盈,幾欲覓死。卿等豈未之知耶?」纖纖曰:「深感君情,然苟肯俯聽忠諫,何至招忌若此?抑君自取厲耳!」蟄蟄曰:「世俗不察,總以君之病歸咎我等。今雖相從遠道,亦須君知自愛,方可長相聚首。否則獨受駡名,惟有決然舍去也。」 嗣是,章持閨訓,雖亦略戒色荒。然而花月場中,誰則果於惜命者?是以痿頓之形,卒頹而不振。久而暗室之私,漸傳眾口。季亦大為駭異,郵書問常,始知章固避妖以遷者。然陷溺已深,勢不可以複撓;又數月愈益不支。季思章雖情同己出,生死略無嫌忌。但兄之托章於我,所以求生也;今即無以副兄托,而忍坐視其斃耶?此地不可複留,漢鎮不可複反,轉輾思維,無如送歸梓裡。使章去而妖不從,固可全章於生;即章去而妖從,亦可妥章於死。然知章情已不可奪,若明告之,必有抵牾。乃托詞以語之,曰:「去此三十裡,良醫某有回生之術。今已具舟河下,盍往就治,當慶有瘳焉。」 章諾之,而入辭于樓。則凡章之一絲一縷,無不檢而置諸籠,趣章盡攜以行。章言:「數十裡往返,但晨夕事耳。何必多所攜取?」纖雲:「既就良醫,必病癒方返。時日未可蔔,什物當取便也。」章信之,不復置議,遂別而行。舟既發,則氾濫遠駛,不知所屆。章詢從行者,始知叔之紿己也。方悟兩姊妹罄括束裝之故,啟籠閱視,皆己物,惟繡巾一幅,以彩線分綴洋蚨十枚於上,則兩姊妹之所贈也。 抵裡後,延醫診治,服參苓數月,病亦痙可。此道光二十二年事,迨二十六年,章複至漢口,情系兩姊妹,虔心默禱,欲求一見,不可複得矣。章言分袂時,蟄蟄妊身,已四月有餘。璋瓦不可知,若男也,時可總角就塾矣。 籜園氏曰:是狐也,若求天下佳男子,何處不可得,而必雙蛾一繭,沾沾于胡氏子哉?豈果因緣之說,雖異類亦有不可逃者乎?觀其聞胡常之正論,而戒章於色;秘胡季之陰謀,而趣章於行,固不愧為賢女子也。蟄蟄之產,為男為女,其後或歸章,或不歸章,俱未可知。第二女既能決舍于章歸涇上之時,又何難割愛于章徙湖南之日哉?意者,緣有未盡與?抑荳蔻之含胎,不再閱四五月,不足以驗征蘭之信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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