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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琳


  邑人董琳,以茶商客粵中。旅邸多狐,無敢犯者。琳一日方晨沐,有雛狐三四頭過其前,投器擊之,斃其一。或謂:「君殺狐豎,必獲惡報。」琳亦心悸之,久之寂然。

  琳有一子,年可十餘歲。因其不慧,思更聘麗人之宜男者為簉室。偶稅蛋戶船,有美女曰胡素雲者,環姿瑋態,嫋嫋如仙。琳惑之,日同眠食,水宿旬餘,綢繆臻至,遂有白頭之約。時因胡母他適,睽隔尚遙,無主婚者。乃留下聘物,為割臂之盟而別,期以百日內,胡母當至,必詣琳於粵垣。既而半年無耗,琳懷思頗苦,漸染迷惑之症。醫治半年,始獲痊可,而心念素雲不置。

  明年,歸棹江南,過大姑塘。阻風,系舟巨艦旁。艦有女,憑窗流盼,粉光嬌豔,星眸炯炯射人。審睇之,則素雲也!問其艦,則某貳守之眷屬也。心輾轉不能決。日方曛暮,有叟立鄰舫上,攀談數語。叟自言白姓,與貳侯之司閽者金貴相友善,識艦中事甚悉。適間窺窗女乃二公子閨帷中侍兒也,因與三公子有染,為室人所忌,將遣之矣。琳曰:「事可圖乎?能為我圖之,則千金之報所不惜也。」叟臼:「可。無需此,不煩君費,請當執柯之任。」遂為關說得之。

  琳問女曰:「汝非胡素雲乎?」曰:「是也。」曰:「然則舟中之約何忘我也?」女茫然曰:「誰與君約者?」琳告以粵東舟次下聘之事,女曰:「妾九歲時,父母鬻身于主人家。今茲一星終矣,未嘗一出戶庭,何由至粵東哉?唯去年有廣州老尼,托缽署中,言妾有異相,他日貴不可言,不過一年,紅鸞之喜當至矣。」琳既驚且喜,遂攜與俱歸家。

  婦翟氏,悍妒異常,見胡女美而琳嬖之,事事多左袒,思欲用武,而琳亦雄鷙。偶一語侵胡,輒飽老拳。既無所為計,乃反甘詞趨奉焉。每琳盛怒,則諂乞胡為之緩頰。閱歲餘,琳當複之粵。時胡已有娠兆,不三四月當產。私心系戀,欲將胡俱去。翟說琳曰:「此去長途數千里,舟車水陸,瘴厲侵人。胡妹體本孱弱,又兼臨蓐有期,風塵跋涉,辛苦何堪?脫有不虞,悔之晚矣!君但當早去早歸,勿似從前留滯。數月來已悉妹性,飲食起居,調攝不虞疏漏,可無事惓惓也。」琳信之,遂行。

  翟婦有無賴弟,貪杯譎詐,日與遊手者謀行不義。琳既發,婦招弟來,將與計殺胡。弟曰:「律文殺人者死,利於姊而害于弟,誰為姊行此酷妒哉?不如貨之,千金可得。吾與姊瓜分焉,各飽其私橐,而又不任殺人之名,利孰大焉?」婦曰:「言之誠善。然殺之猶可託病以報,若嫁胡女,則阿大性暴急,必將斃吾而甘心焉。」弟曰:「不然。天下安有不白之冤哉?殺人之條,不惟律有難逭,枉死鬼一靈不泯,疇能默默泉下哉?天下事患無阿堵物,則不可為耳。苟獲千金,弟將徙居與姊鄰,更多買酒肉以交裡中之強暴者。阿大無他長,所恃者少壯有力耳。我眾彼寡,勢將不敵,其又何懼焉?」計遂決,嫁胡於邑城某宦。

  明年琳歸,聞胡已嫁,忿甚,怒目裂眥,立索杖與婦尋鬥。無賴率眾助婦,惡黨繁多,勢如狼虎。琳不能勝,恨恨而出,四處蹤跡。知胡在某宦家,而侯門似海,青鳥難通,徘徊觀望者已匝月,欲謀一面不可得。一日,悶坐水西寺,見有香車到門,服飾炫耀,僕從甚繁。審睇之,胡女也。琳兩目熒熒,寸心如割。胡亦扶婢停趾,相對潸然。終格於宦眷,脈脈不能通一語。諸僕從似微窺其意,促胡行香,匆匆遂去。

  琳自是喪魂失魄,積恨成狂,哭笑無恒,語言舛謬。間行至金陵,寓聚寶門外一同鄉茶肆中。雖患癲疾,而行動不甚乖常,惟斂跡樓居,不喜與人接語。時或閉門一哭,慘痛之聲,聞者酸鼻。又忽日征楮墨,晝夜謄錄不輟,但不知其何作也。

  一日,冠而入城。值制府陳公旌節過三山街,琳遮道揖之,以封函進。制府遂執之回署,開函閱視,皆狂悖之言,罔知忌諱,大抵以重爵餌制府,冀其助己為逆也。並書逆黨姓名為一冊,各署封銜:某也將,某也相,及戚友數十人並列顯職,倫次井然。且自誇其巢穴之固,某山某水,悉以營寨命名。所封戚友,各有主者。制府大駭,鞫之則所供與冊胥同;而吐詞不經,多所迷罔,且空言無所征實,未可據以為信,姑下諸獄。

  適某將軍以他事見過,語及董琳事,將軍以謔語應之,意似相諷。公惶懼不知所對,但言其人似有瘋疾,當嚴鞫之。將軍去,公與諸幕僚商其事,且言將軍之諷己也。幕僚謂:「情關逆案,非可以私意矜全。不如奏聞請旨,寬嚴出自聖裁,功過皆不自居。」公方擬具稿,而數十人性命株連,猶遲疑不絕。

  晚鼓後,忽軍署九炮連發,公驚曰:「將軍彈章上矣,不奏則禍將及我!」乃具狀以聞,立下機密劄,收琳眷屬。籍其家,並無軍裝器械;捕諸逆黨,類皆茶商之同販者;營寨亦訖無證驗。星使奉按是獄,以其無狀也,乃免其族滅,而盡釋株連者不問。惟琳夫婦論極刑,其子發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後遇赦歸,不數年卒,董氏之祀遂斬。

  其子雲:「黑龍江多魚,居人每收曝日中,令乾以代薪;地少樹木,遍處修篁叢雜。論人貧富,唯以牛羊之多寡計。每數十家於露處作一大灶,置巨釜其上,晨夕各以盛器割牛羊肉納巨釜中,蒸胾以為食。其大灶所用以炊爨者,皆竹也。」

  籜園氏曰:董琳籍家時,餘年雖當童稚,然已略有知識,至今猶能記憶之也。論者多咎琳以雛狐之斃,致此慘報。然即以人命之條重,按律文論抵足矣。何至一家星散,略無逃罪哉?但胡女之作合,其事甚怪,又不可謂非狐之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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