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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新泰


  孫新泰,字東山,大同廣靈人。少讀書,一目十行。其父原,以進士作浙省之金華縣令者,家購藏書萬卷。泰恣意涉獵,遍覽古今。篤誦成魔,無晝夜淫於鉛槧,凡百俱廢,惟前賢治術心學加意讀求。為文多崇論宏議,道人所不能道。尤留心韜略,嘗繪天下輿圖,斟酌駐兵樹柵之處、考究精詳,鄉里共奇其才。然已年逾而立,不能掇一芹。聞者冤之。

  家綦貧,饘粥恒苦不給。有兄官慶,服賈襄陽,已十載未歸,惟歲寄十數金贍其家。時因歲饑盜起,道路梗塞,鱗羽不通,生計愈促。家有屋兩舍,無他男,惟一嫂、一婦。婦再產,而一女僅存。孫計不能自活,欲往訪兄,苦無資斧。乃貨屋一舍,以其值之半,給嫂、婦度日;餘半實行橐,問道襄陽。窘不能謀代步,書生孱弱,行難矯捷,日走二三十裡,即投止棲。

  一日,宿河畔大王廟。殿宇不甚高廣,僧房一所,別無空舍。但于神座側,展袱被以寢。甫合眼,聞傳呼聲言「大王接旨,儀仗俱行」。大王冕旒袞服,坐龍輈上,氣象威猛,不可仰視。出殿,一炊時始返。天使輪轅先入,大王隨至。既下輿,天使登堂宣詔,大王跪而聽命。孫雜人叢中,默審所讀,多不可辨,中數語雲:

  天道無常,人才罕遇,迴圈未已,否泰相仍。是以過宋兵圍,聖人亦曾當厄;在陳糧絕,君子于以固窮。因茲盜賊之鴟張,不惜賢豪之蠖屈。四郊多壘,縱待持籌;萬里長城,何嫌投幘?適遭蹇運,未厭民災。晁氏智囊,莫當其用;王公手版,姑任其持。抒薦牘以攀轅,恐有東方躁進;辱裸裎于司鼓,致令北海違心。茲敕汝金龍王,驟起風波,多興雲霧,隔離天日,布漫寰塵。杜李謫仙吐氣之求,免盆成括恃才之誤。

  云云。開讀已畢,天使遂行。適以呵殿驚醒,則南柯一夢也。孫初意以烽煙未息,欲上條陳。因聞夢中詔語,不覺銳志全灰。愁思宛轉,終夜不能成寐。

  天既曉,檢袱以行。逡巡十數裡,忽逢河決,電掣雷轟,巨浪拍天而至。倉卒不能避,遂汨於橫流氾濫中。浮沉裡許,甫遇一土阜,匍甸以上。氣息已微,無由再振,痛苦之極,無天可訴。延隔一宵,始有救者,以扁舟渡去。至一富翁家,詢之,知為書生,且異鄉客。憐其困,易以衣履,飲以姜湯,給之食,送宿西賓館中。翁四子皆就館讀,其師固宿儒也,與孫討論,覺其才,大為欣賞。商諸翁,以兩雛孫使教之。

  設帳半月余,方耐心課讀。詎以沒水之時,濕衣枵腹,蹲身土阜者一晝夜,驚恐之餘,益之感冒。現雖暫假枝棲,而斧資盡喪,赴襄無期,不得中懷鬱悶。漸致頭腦冬烘,寒熱交作,病不能興。雖居停主人亦時時延醫診視,湯藥常調;而其嗣君等多以乃師薦引之訛,時生誹語。幸有未盡天年,不致就木。一月後,方獲安痊。病時醫藥,俱登簿記,持以示孫,謂:「先生病軀甫爽,此項姑為存記。俟起居大適後,再行消算。」孫核所費,已近萬錢,自計月俸無多,須督課終年,始敷病欠。

  富翁年近七旬,不甚操持家政,一切聽諸嗣君。豪邁少年,恣情鷹犬,雖供筆硯,無意斯文。自孫病後,供給漸不如前。豪家僕從,盛氣軒昂,見孫衣衫藍縷,往往肆意譏嘲。孫以寄人宇下,未敢驕貧,只得吞聲茹苦,俯仰隨人。然而迎合不工,時遭淩侮。度積俸略完舊載,乃決計求去。翁憐其乏,饋四金作路費。遄行旬日,詢問途人,去襄陽尚三百餘裡,但前去不遠有水路,可趁舟以行。因而銳意趲程,錯過宿店,日暮途窮,投宿一五福廟中。

  夜夢至一衙署,儒冠雲集以數百計,鵠立堂前,似是試場赴選者。俄而有冠紅纓者四人,呼眾俱進。至後殿,殿有額曰「公平堂」。堂上設一大架,置秤其上。有五男子,狀甚猛惡,須髯如戟,戴鐵兜鍪,高張雉尾,貫甲登座,啟冊點名。兩行對列夜叉凡十數人,每唱一名,則夜叉掖而登置竹籃中,以秤稱之,驗其才之多寡,謂之「衡才」。

  其毫無輕重,或才不及一斤者,五男子即出巨金賞其人,善詞以遣之。才至數斤者,不賞,聽其自去。才十斤以上者,叱之使出。二十斤以上者,撻之使出。然而,受賞及聽去者凡數百,叱者二十有奇,撻者十數人而已。中惟一江南秀才才至六十斤,孫才五十斤,一浙西明經才四十斤以上,餘及三十斤者已屬寥寥。於是江南秀才則三木囊頭矣。孫及浙西明經皆梏其手足,囚於獄;其三十斤以上者數人,惡就監禁。

  禁卒貪酷,索賄于秀才。不獲,褫其衣,鞭三百,血流浹背。次即及孫,孫大聲呼冤,謂「賊強盜枉造惡孽!既稱而知吾才,何又淩虐如此?汝輩狐群狗黨,依倚賊勢,擄掠英彥,荼毒善良,必為王法所不赦!」卒惡其不屈,大怒,手一鐵杖,肆行威逼。孫拒不受杖,兩相嘩聒,遂號而醒。汗液淋漓,濕沾茵褥。怒氣勃勃中,睜眼凝注,神座前長明燈熒熒照殿,始悟身棲野廟。

  惡夢不祥,心甚駭懼。追思曩前大王廟,以夢兆之凶,竟致溺身之應;若妖夢有靈,其禍將不止是。然目前困窘,已是人生極處;若再言進境,惟有森羅殿前領受刀山油釜耳。正在伏枕低徊,憂思輾轉,忽聞殿瓦淅瀝有聲,一片愁霖,逼人腸斷。想來已泥深滑滑,更不識作何攜屐,真將坐以待斃矣。

  甫曙即起,徘徊殿下盼晴,不覺晨餐已屆。僧呼同飯,孫恐囊資不給,噤不敢往。僧覺其情,曉之曰:「老僧以盞飯資生,往來行者恒藉駐足。出家人方便法門,先生有窮途之厄,必無索值之意,乞毋多慮。」因強食之。霾陰彌日,孫心焦急,欲躡芒履冒雨以行,僧又強留。

  有打飯傭工進曰:「近村施主,有林氏婦新寡,已產兩男,長者甫五齡,次尚呱呱抱中,累不能嫁,而家擁千金產,未有主持,欲求贅婿以庀家政。先生豈有意乎?願代圖之。」孫曰:「窮途落拓,妄念所不敢存。況家有糟糠,為擇婿者所最忌。縱圖之,亦未必有成也。」工曰:「姑使相之而告以實情,棄取俱令自決,必無議其後矣。」孫頷之。明日,有老媼來廟燒香,見生悅之。商諸傭工,令生偽打飯者,俾婦自相之。婦奇其貌,不嫌有結髮也,擇吉迎孫而贅焉。

  婦年二十八,貌僅中人,而善讀詩書。孫曰:「卿固少受師教乎?」婦曰:「雖從師,非有專席。總角時隨阿弟戲塾中,以旁聽知句讀。先生嘉之,掖使與弟同讀,附絳帳者二年有奇。罷讀後,好閱瞽兒詞,以詞可意會,不憂解人之難索也。文義漸順,然後涉獵他書,亦稍稍領悟,惟苦無人就正。乃弟雖托業丹鉛,譾陋尚甚於我。既適林氏,竊謂同硯有人,可藉作深閨攻錯。不意昂昂七尺,直「沒字碑」耳。生性貪吝,非睹黃白物不開笑口;家資億萬,尚朝夕戚戚憂貧。親朋假貸,百無一應。然而年甫三十以卒,鬼門關上不聞以輜重入者。生前恐親族知其富,凡商夥皆用異域人,典鋪商業多託名于戚友。物化後,幾於不能問鼎。妾因正告親族,有能為亡人訟業者,則三分其數,訟者得二,妾願得一焉。今之存業,大半由此。是人以寄嗇失之者,妾以慷慨存之也。君雖文弱士,不慣理家人生業。然須兩睫分明,任人允當。君子、小人原自較,然任人者自徇其偏,以致是非顛倒,茫無定衡耳。小人之術,人人知其奸,而當局者獨不之覺,此奸之所以巧也。不惟不覺其奸,且視為天下之大忠,此奸之所以中人者深也,非不明受其欺而屢陷於禍。而小人者又善自脫卸,卒使君子引其咎,而小人任其功。先夫之誤,坐無知識,前車可鑒也。」

  琴瑟既調,議論頗合。只以繫念伯兄,難耐行窩安樂。計其地至襄陽不過數日程,一葦可航,無憂多費。謀諸婦,載谷數百石,赴襄糶賣,即便探兄。舟行四五日,方刻期抵襄。一夕為土寇所劫,盡散其穀,幸船價已清,惟有催至襄陽,再作理會。及至四訪,不惟官慶不可得,即官慶所托業之鋪,亦已關閉多時。有言其轉往漢陽者,乃更赴漢陽諮詢,亦並無音耗。旅囊已罄,不得已賃居道觀,賣卜度日,卜常有奇驗。

  邑人朱某,因問卜識其人。暢談世事,議論慷慨,稱說天下地理,瞭若指掌。筆墨甚繁,無不淋漓痛快者。嘗自言:「兩夢甚凶,前夢已應於當時,後夢之應宜不只此。」又雲:「古人所謂「天降大任」數語,非有鐵鑄人,早被磨折死矣!焉俟「大任」之至乎?前於河決之遭,不死者幾稀。若複有當日之事,將索我於枯魚之肆,安得有不能之增益哉l」朱某在漢陽,往來孫氏者數月。後因事回涇,及再至漢陽,訪孫氏已不知所往矣。

  以常理論,則孫氏之學不為不當于時。然而天心不可問,又誰能料其窮達哉?

  籜園氏曰:若天下有大才者必有大伸,則人見大才者,又誰敢以白眼相加哉?正唯窮達不可知,故人得易而侮之,不磨折死,亦氣憤死。猶曰:「增益其所不能」,又何賴有此「增益」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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