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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則 漁陽道劉健兒試馬(3)


  眾人俱如此說。劉豹是初入營頭的,不知其中有何忌諱。大家俱讓著他,沒奈何只得將月糧指名揭了六錢銀子與他,按日加一起利,不兩日間月糧屬之烏有。劉豹仔細打聽,原來朱龍乃是本官的舅子,又是宗室出身,所以人人讓他一分。但是不尋別人,偏偏尋著劉豹,恰好又遇著黃雄解勸陪禮,這明是黃雄懷著歹心,故意使他顛倒破費,不容他身邊積攢一些。後來劉豹猜破,也就懷個念頭算計黃雄。日日晚頭到他房裡說話,早間同他出門,情意甚篤。一日黃雄感冒風寒,本官處告假在家,那馬放出城外吃草。

  劉豹覷個落空,只說「明日有弟兄央我到兵道衙門過隊,要借黃哥號衣鞋帶一用。」

  黃雄正在煩躁之際,就應允了,並那壁上掛的方箭撒袋也除在手裡。一面將鞍轡悄悄運出城外,不到天亮,就在城外把馬備上。一兩個轡頭,走了七八十裡,到了三河縣邦均店地方,在個黑樹林裡閃著。不多時,只見一個骨瘦老者騎一匹大叫驢,身下坐著一個被囊,覺得有些沉重。劉豹認道是個鄉間財主,囊中有貨。一馬躍出,裝著西人聲氣喝道:「下來快送些盤纏與老子!」那老者不慌不忙,拿著鞭梢指道:「盤纏到也夠你用了。但我年紀七旬有餘,不要驚嚇,待我慢慢下了牲口,你自過來取去。我兩臂軟弱,實提不起來。」劉豹信是實言,果然在馬上側著身子向驢背取那被囊。不料老者一手做個千金下墜之勢,把他拉倒在地,鞭幹中抽出一把鋒利尖刀,指著罵道:「乳臭庸奴!老漢在漁陽道上往返五十餘年,不知結果多少毛賊!將視我為雞皮老翁可啖那!」言未畢,即欲將刀挖那兩眼,劉豹大聲哀告道:「小子有眼不識!原不敢作此行藏,只因八十老母抱病臨危,無計策救,勉強行之。不意冒瀆天威,乞求饒恕!」老漢道:「齷齪小子,不足汙我之刀!只剁你兩指以警將來。」

  彼時劉豹正在危急之際,只見林內又一馬躍出。

  馬上坐著一位雄糾大漢,黑面紫髯,說道:「老翁處之非過,但他為著母病一語似屬可矜。若去兩指,則終身不復贖矣!」

  袖中出銀五兩為老漢壽,即請問老漢姓名。老漢以一笑謝之,不受其金,亦不言其姓名。止將營馬烙印馬尾刀割下來,馬亦負痛奔回原路,老漢上驢,昂然而去。劉豹起來拜謝大漢,大漢道:「我有空馬在後,你快犄上,少遲便有番役至矣。」

  劉豹著忙,坐了空馬緊緊隨著大漢而行。大漢道:「我輩馳騁於邯鄲道上,已念餘年。凡有舉動,必先從發腳處踹聽著實,窺其護從,尾其後者;沿途又有四五人扮作商旅,三十裡一換,或五十裡一換,同其歇宿,使之不疑;然後於中途一矢加之,無不應弦,拱手從命。若如此冒昧向前,未有不敗者也。今已到柏鄉縣,與漁陽隔絕千里,諒沒有人知覺。」遂引入一荒僻古寺佛座之下,取出元寶四錠、碎銀十兩與之潛歸。但雲:「汝善藏之,母病尚可藥也。」

  劉豹脫下裡衣包裹好了。正待叩謝,清問姓名,大漢騎上馬,牽著空的,一溜煙不別而去。劉豹得了元寶,俏悄的變易做村莊下人,也不敢回到薊州居住,直到永平府遷安縣地方。始初代人耕種,過一二年漸漸置起田地。自知僥倖全身,改過前非,做個莊家百姓。就近娶了一妻,將就過活不題。卻說那營馬被老漢割去尾印,飛奔回營。邦均店地方得知此事,具一報單,各衙門登時知道。薊鎮總督即批守道查報。那老者拿了馬尾烙印也到道裡報了。即時查出,乃是黃雄的馬。黃雄卻在病中,推個不知,只說劉豹借去騎的。那劉豹又拿不著,黃雄也推不去,只得代他認罪。申詳總督,把黃雄依律問罪,立刻梟示。這也是黃雄立心不善,反累其身的報應了。再說那劉豹避居遷安地方,做個守分百姓,也是改過自新的人,上天也該恕他一分。那知這年遇著大旱,苗地俱如龜背裂開,秋成無望。只要喚些長年漢子開墾一番,還有指望。不期人工忙促,沒處尋覓,忽然鎮上遇著十余個鳳陽府點來築修邊牆的班軍完工回去,原是空閒身子。劉豹叫他趁工幾日,照例算錢,那一夥班軍也就應允。不兩日,地上開墾完了,都到家中等算工銀。

  劉豹一時手頭不湊,把廚灶下埋著當日剩下兩個元寶,悄悄乘著月夜掘出,將些炭火燒紅,鏨鑿開來。不意那些班軍聽見鏨銀的聲,爬起屋簷,望見大錠,眾人就起心擁將進去,一罟而取,不知去向。劉豹也只得歎幾口氣,正所謂「得之易,失之易」也。不題。卻說班軍得了這兩大錠,喜喜欣欣從真保等府將到汴梁地方,眾人卻要照股份用。無計布擺,大膽走到鐵鋪鏨開,卻遇著一班捕役,挨身進去問道:「鑿開要虧折四五錢,何不到我鋪中換些碎銀,分使兩便?」眾人就攜了元寶,跟著捕人,走到一個大宅子內。接取元寶一看,認出字型大小,大聲叫道:「拿賊,拿賊!」倏忽走出二三十人,把這夥班軍鎖鏈起來。原來這元寶乃是三年前江西差官解的金花銀兩,在汴梁城外被大盜劫去,至今貽害地方官民,賠補未完。獄中雖捉了幾起大盜,卻不是這案內人犯。至今捕役監禁,三日一比,卻無原贓。今日錠上印鑿分明,有何疑案?一夥送到大樑守道衙門,那些班軍大聲喊冤道:「我們俱是築修邊牆班軍領來的鹽菜銀兩。」

  官道:「你們雖是班軍鹽菜錢糧,彼處零星分結,那有大錠的?況且這宗錢糧尚未解到,如何有得發出?」用起刑來,然後將那遷安劉豹家中劫來情節一一招出。守道就申文撫院,撫院即移文薊督衙門,差人登時押往河南質對。劉豹將從前試馬及大漢相贈之言從頭訴說,一一備入文內,沿途撥兵護解。行至順德府地方,忽然遇著大漢半醉單騎而來,劉豹上前泣訴始末。眾人聽了,就曉得是劫元寶的大盜,向來四下追緝,無處蹤跡著他。內中一人乖巧,滿口稱讚:「好個豪俠!萍水相逢,能救人性命,反又贈他銀子。今日他自己運蹇,到此敗露。你這種高義甚是可敬!」眾人要請他店上敘情,大漢推託。一人乘其空隙,用力將那馬腿一砍,倒墜下地。一齊用力上前就把大漢綁了。地方人道:「你們雖拿住他,卻要謹慎。倘有風聲漏泄,不上三十裡就有追騎搶奪,連你們性命亦不可保!」一人道:「我們有個處法,此賊害人多矣,不便遠解。若綁縛少松,就要脫去。將他顛倒綁在馬上,用小刀把他穀道錘割出來,再用繩子拴在樹上,把馬一鞭揮去,馬跑腸出,我們豈不放心快意!」眾道:「有理,有理!」如是而行,割下頭來,丟棄五六裡之外,始終無人知覺。

  然後把劉豹解到汴梁,一一承認。問了不待時的死罪,方結這五六年劫鞘公案。那前邊錯拿的,已死過了一半,其餘因其無贓,盡行釋放。可見天地間非為之事,萬無沒有報應之理,劉豹少年盂浪,正當危急,忽遇李大漢片言排解,憐其母病一言,即贈之金,令其速遁。藏之五六年,廚灶之下,神鬼不知,可謂密矣。偏偏遇著鳳陽班軍,乃於夜半鏨銀聲一朝漏泄。李大漢二十年邯鄲道上惡孽多端,偏在救人施惠之際,卻好途中遇著劉豹起解而來,畢命于群解之手。前邊黃雄設心不善,早受冤誅。天道報施之巧,真如芥子落在針孔,毫忽不差。可見人處於困窮之時,不可聽信歹人言語。一念之差,終身只在那條線上,任你乖巧伶俐,躲閃不過,只爭在遲早之間。天上算人,好似傀儡套子,撮弄很得好不花簇哩。眾人道:「我們坐在豆棚下,卻象立在圈子外頭,冷眼看那世情,不減桃源另一洞天也!」

  總評

  古來天下之亂,大半是盜賊起于饑寒。有牧民之責者,咸思量弭盜。鉛槧家揣摩窗下,誰不把弭盜尋些策料?也有說得是的,或剿襲前人,或按時創論,非不鑿鑿可聽。然問策答策,不過看做制科故事,孰肯舉行。及至探丸滿市,萑苻震驚,乃始束手無策。坐視其潰裂,而莫可誰何。甚至開門揖盜,降死比比,卻悔從來講求弭盜有何相干。嗟乎!此迂儒懈弛之禍也。到不如道人此則原委警切,可醒愚人,可悟強橫。大盜無不歐刀,王章猶然星日。真是一篇弭盜古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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