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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則 空青石蔚子開盲(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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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明道:『妙妙!』兩個就各問了生年月日,孔明卻長遲先一歲,認做哥哥,先在肚兜內摸出十個錢來,六個錢買塊豆腐,四個錢買了蠟燭。遲先身邊也取出錢十文,買一小瓶黃酒,又買一股線香。擺列端正,各各禱祝一番,立了一誓,拜了四拜方完。孔明即伸手悄悄的摸那酒瓶,私自喝了一口。遲先也去偷那豆腐,兩個以手觸手,登時便喉急嚷將起來。-個說『你偷來吃』,一個說『你先動手』,可笑兩個盟兄盟弟,登時就變轉臉來,氣吼吼的俱要動手相打。惹動了地方兩個光棍,一個叫做油裡滑,一個叫做滑裡油,立在旁邊看了許久,道:『兩個盲囚不知來歷,路上相逢,就要拜盟,一言不合,登時嚷鬧,到也是個近日好耍子的世情。我們趁他爭競之際,一個裝做官兒,一個扮作皂隸,拿他過來,問個明白,卻不好麼!』 油裡滑即裝皂隸,開聲吆喝道:『不要嚷!』滑裡油道:『甚麼人喧嚷,快拿過來!』 遲先、孔明通道真的,即便跪將過去,說了一遍。官道:『這樣小事也來驚動上官。本待各打二十,問個罪名,罰幾兩銀子。憐你廢疾之人,各罰本領試演一齣,饒你去罷!』 遲先就請官兒的八字,皂隸的勾當,將子平易課推算了半晌;孔明也就把當時編就的李闖犯神京的故事說了一回,又把一日天的戲本唱了一出。弄得兩個唇幹舌燥,又磕了許多頭方才釋放。 遲先道:『此地怎麼有這位好老爺?若經別的衙門,這官司不知何時歸結?今又不動刑、不問罪,立刻發落,真難得的。這樣清廉的官,若在大府大縣裡,就該造一個極大的生祠了。』孔明道:『我與你依舊相好如初,天下拜弟兄的,打場官司也是常事。若不經這爭論一番,你我心事都未見得。今後把這齷齪心腸大家洗滌乾淨卻就好了。』 兩個從此你敬我愛,一程一程,仗著伎藝趁些飯食。一路來,點空青的道人尚未尋著,不覺的已到華山腳下。進了山門,一步一拜到了山頂。那山上乃是仙家藏真修煉之處,山花果木、猿鶴禽魚都非人間所有,藥爐丹灶俱有仙童看守。那些求仙問福的雖有許多,也俱在彼靜心守候,直待老祖講道之際方去叩問。遲、孔二人虔心,不遠千里而來,巴不得立時討個下落回去,那裡等得,兩個忽然大哭起來。老祖念他心誠,分付仙童扮作采樵漢子,故意作難他道:『你們既要來此問仙,須把舊日肺腸先在山下洗刷淨盡,方好問道。何得粗心浮氣,剛剛來得就哭泣起來!』 遲、孔二先心知自己不誠,求懇樵子領路走下山來,在那池邊將雙手掬水入口,噴漱不了。樵子道:『肺腸如何洗得淨的?我有小白石子數個,從口吞入,待他在內磨礪一番就乾淨了。』遲、孔二先如法吞下,不一時卻吐出許多醃臢血肉之類,頓覺心地空靈。樵子又每人與棗一枚食之,也竟不知饑餒。忽有一個仙童立在山頂棱峭崖嘴之上,招呼道:『兩俗子速上山來聽候分付!』 遲、孔二先仍複匍匐而上,依著仙童之言,叩到老祖講席之下。高聲道:『小子罪孽深重,獲怒上天,削奪雙明,糊塗一世。今聞老祖睡足千年,覺開萬古,弟子虔心拜叩,求問生前有何惡孽,致使五行蹭蹬,一隙無明,受此迷離顛倒之苦?』 老祖道:『二子遠來叩問,性靈中也就開了一線光明。那知你本來惡孽卻與常人不等,人身受病各有不齊,如聾者、跛者、蹩者、瘤者,不過一世二世。天資刻薄、小佔便宜,或面是背非,或阻人善事,猶與倫常彝理之上不相關涉,乃有當身結束,或轉世承當,這一盤零星小帳也就勾銷盡了。若鑿去雙睛,沉淪白晝,這孽障更覺重些。今世界大矣,一雙腳走不盡;寶貝多矣,一雙手拿不完;滋味美矣,一個臭皮囊裝不滿。只因世人心雄意狠,走出娘懷,逞著聰明,要讀盡世間詩書;憑著氣力,要壓倒世間好漢。錢財到手,就想官兒;官兒到手,就想皇帝。若有一句言語隔礙,便想以暗箭驀地中傷;若有一個勢利可圖,便想個出妻獻子求媚。眼見得這些焰頭上根基都是財築起的,強梁的口嘴都是勢裝成的,雄威的體面都是黨結就的。遇著有識見的,到此地位,早早抽身跳出圈外;略不濟的,便是糞裡蛆蟲和身鑽入。你在前世兩隻眼睛早已盲矣,今世怎麼又肯把你一對眼睛?你若今世曉得自己罪孽非輕,急圖修省,後世還把你做明眼人看待;若癡迷錮塞,不肯回頭,那天條瞽目一款之外,更有泥犁不盡地獄之苦矣!』 老祖說得痛切,那遲、孔二先仰天號咷大哭,覺得此生不得開眼看那光明世界,便要尋個陡險山崖,從空跳下,做個捨身之計。 老祖道:『那「捨身」二字,不過喚醒愚人脫那「貪戀」二字,原不叫人將身跳下。爾輩既要開眼看那光明世界也不難的,我有個道友蔚藍大仙,現在西山茅茨庵,可前往求他便了。』遲、孔二先叩謝而下不題。」 「卻說蔚藍大仙,自那日來到華山與老祖終日講論,看得世界擾擾攘攘、東紛西裂,尚無定所,觀那天星,該是他的氣候方肯出山。一路上訪著那孝子順孫、義夫節婦,都已收載輪回簿上,以待天運轉時應世而起,一用著他的。那一塊空青封錮好的,終日藏在枕下。忽見遲、孔二先仙童領著自東山一步一拜而來,到了面前,依舊是前日模樣,放聲大哭。蔚藍見了,心上就發出一點仁慈道:『既是老祖送來見我,我卻無別的說話,只有枕下那一點空青可救得你。』即往睡處取出那一塊石來,開了封皮,將瞳神上每人蘸上一點,那四個眼珠子豁然而開,朝著蔚藍叩頭就拜。蔚藍道:『去暗還明乃是上天所主,只該拜謝上天罷了。但此乃是仙家所在,你塵俗之於速速下山,不可在此久住。』 那遲、孔二光立在山頂從空一望,世界上紅塵碌碌、萬徑千溪都在目前,反又哭將起來道:『向來合著雙眼,只道世界上不知多少受用。如今開眼一看,方悟得都是空花陽焰,一些把捉不來。只樂得許多孽海冤山,劫中尋劫,到添入眼中無窮芒刺,反不如閉著眼的時節,到也得個清閒自在。弟子沒眼時到好走上山來,如今有了眼卻不肯走下山去。』蔚藍大仙被他哀求不過,卻又說道:『此與塵世相隔,不時有天曹仙使往來宣召,爾輩不便容留。向日曾在彌勒大師處借得布袋一個,此中空空洞洞,可容三千大千世界,所培養者都是忠孝節義正氣一脈,日後應運而興,正可仗他扶持世界。爾輩乃上天刑餘之夫,不過碌碌等輩,又不便與正人君子同居,勉強另顯一個神通。』 分付仙童往杜康處借一大埕,叫這二人投身入內。始初遲、孔二人看得埕口甚小,將頭近埕一望,只見埕內尚自寬大。兩個就和身鑽人,舉頭四顧,俱是平坡曠野,不見城廓宮室。趁著風和日暖,走到一個市上。覺得風俗甚醇,相與之人俱欣欣揖讓,和和藹藹,絕無喜怒愛憎之色。散誕開懷,脫帽露頂,或歌詩唱曲,或擲色猜枚,或張拳較力,或肆口詈人。彼此沒有戒心,爾我俱無仇恨。衣服不須布帛,飲食不須五穀。憨憨呼呼,天不知高,地不知厚。四時不知寒暑,朝夕不知晦明。要行即行,不知舟車驢馬;要睡便睡,不須床席枕衾。與鳥獸魚鱉雜處而不覺;無痛癢疾病之相關。耕作不相為謀,租稅不來相逼。正所謂『壺中日月常如此,別有天地非人間』也。只叫那遲、孔二人坐在昆侖山頂,大著兩眼,看那電光尊者雷、風、雹、雨過那一陣,地面上把那些孽火劫灰拈得淨盡,然後隨著自在尊者出來逍遙世道,安享太平之福也。」「此段說話實是玄虛,原不堪人耳,既承主人有興,又複承列位雅愛,冒昧而談。便好請教別位朋友,當個抛磚引玉之意。」 眾人道:「承領高談,不覺兩脅風生,通體透快。乘著天氣涼爽,各且別去,今夜我等且到杜康埕裡世界安享一夜何如?」總評此則以瞽目說法,大是奇異。至後以酒終之,真是非非想矣。凡天下事到無可如何處,惟醉可以銷之,所以劉伶荷鍤、阮藉一醉六十日,俱高人達見,不徒沉醉曲蘖而已。艾納老人其亦別有萬言於斯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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