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筆記雜錄 > 豆棚閒話 | 上頁 下頁
第三則 朝奉郎揮金倡霸(2)


  卻說汪華未生時節,父親汪彥是個世代老實百姓,十五六歲跟了夥計學習江湖販賣生意。徽州風俗,原世樸實,往往來來只是布衣草履,徒步肩挑,真個是一文不舍,一文不用。做到十餘年,刻苦艱辛,也就積攢了數千兩本錢。到了五旬前後,把家貲打總盤算,不覺有了二十余萬,大小夥計就有百十餘人。算帳完了,始初喜喜歡歡,舉杯把盞,飲至半酣,忽然淚下。眾夥計問其原故,那汪彥道:『我也不為著別的,只因向日無子,從南海普陀洛迦山求得一子,叫名興哥。看來面方耳大,也成個人形,其如呆呆癡癡,到了十五歲,格格喇喇指天劃地,一句說話也不明白,卻似啞子一般。遇著飲食,不論多少,好象肚內有熱爐熱灶,無有不納,豈不是個焦員外的令郎、胡永兒的丈夫?雖掙了潑天家私,也是一盤瞎帳。』說畢便淒淒慘慘、嗚嗚咽咽哭將起來。夥計中有那當心的上前勸慰寬心,有勸到揚州、蘇州再娶一妾,另生幾個好的;有拿酒複來相勸,猜拳行令的,都也不在話下。臨了來有個老成的夥計,走近前來,說道:『老朝奉,不消著忙,明年小主十六歲了。徽州俗例,人到十六歲就要出門學做生意。我看小主雖則不大言語,心中也還有靈機,面貌上也有些福氣,不若撥出多少本錢,待我幫他出門學學乖,待他歷練幾年就不難了。』一面就與興哥說知,興哥也就把頭點了幾點。眾夥計盡道:『小朝奉心裡是明白的,不難!不難!』俱各散訖。」到了次年正月初一日,眾夥計會同拜年吃酒,中間老成的夥計也就說起小朝奉生意的事。汪彥道:『他年小性癡,且把三千兩到下路開個小典,教他坐在那裡看看罷了。』約定二月起身。

  言之未已,那興哥斯斯文文立起身來,卻明明白白說道:『我偌大家私,唯我一個承載,怎麼止把三千兩與我,就要叫找出門?卻是不夠!』

  眾盡駭異。連那老朝奉聽了也不覺快活起來,接口連聲說道:『果然奇了,也說的話公然不差!想是福至心靈了。』滿堂人俱各稱羨,只待二月初頭整備行李,拜別父母起身。汪彥占卜得往平江下路去好。那平江是個貨物馬頭,市井熱鬧,人煙湊集,開典鋪的甚多,那三千兩那裡得夠?興哥開口說:『須得萬金方行,不然我依舊閉著口,坐在家裡。』那老朝奉也道:『他說得有理。』就湊足了一萬兩。未免照例備了些醃菜幹、豬油罐、炒豆瓶子,歡歡喜喜出了門。那老夥計已預先托人把鋪面房屋、招牌、架子、傢伙什物俱已停當,揀了黃道吉日開張,掛得一面招牌。就有一個人拿著十個盒子進來,說道:『賀喜!賀喜!願小朝奉開典鋪,就趁了十對盒利錢,權且當銀十兩做個彩頭。』小朝奉聽見說得快活,他道:『我也不要你的盒子,送你二十兩,酬你這個好意。』那夥計道:『小朝奉不可聽他!這是從來市井光棍打抽豐、討彩頭,都是套子,不可與他!』小朝奉道:『第一次也讓我一個順利。』夥計就閉口了。不多時,又見一夥衣冠濟楚,捧著表禮走將進來,看名帖上整齊數來四十位,道是上下排鄰,聞得朝奉開當,各人備了一兩分資外,又添出五分,備了花紅糕酒,都來賀喜。那夥計們少不得請出興哥來做主人,眾鄰舍俱各唱喏稱賀,分賓坐了,奉茶而別。

  興哥回轉身,欣欣喜色,對眾夥計道:『怪不得老朝奉蔔得此地開典好,就是這鄰舍高情卻難得的。』一面就把那封的分資扯開兩個,眾夥計上前把手按住道:『這是套禮,收不得的。過日備戲設席請他後就返璧了。』興哥道:『方才二十兩出門,今就有四十兩進門,就是對合利錢佳兆,如何方才當盒子的不要賞他!』說畢,仍舊把眾分一卷拿了進去。急得眾夥計沒些布擺,只是叫苦。少刻,喚一個小郎進去,興哥打開銀庫,揀出十兩一錠的銀子,齊齊整整封作四十封,一面換了衣服,備了名帖,走出鋪中,說:『我如今要答拜了。』眾道:『四十封銀為何?』興哥道:『陌生所在,難得他們盛意,備禮答他。』眾夥計道:『只消費二十兩一席戲足夠了,如何要這許多?』興哥道:『你們只曉得小家子局面,既在他地方開鋪賺錢,就要結識地鄰,日後有些事情也得便宜。自古道,他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這十兩頭也只照歷來規例,亦未見得從厚。』言畢徑出門去,各家一一送了。那些鄰舍個個喜歡,人人快活,稱道:『小朝奉是個大方。』那些夥計齊齊歎氣跌腳,只好付之無可奈何。興哥拜完客,回到鋪中坐著,忽見一人牽著匹馬進門道:『在下是個馬販子,販了二十匹馬來,馬價都是百金一匹的。遇著行情遲鈍,眾馬嗷嗷,只得將一匹來寶鋪,當五十兩買料。賣出依舊加利奉贖。』興哥心中愛著駿馬,一眼看了就笑起來,那夥計道:『開口貨從來不當,出去!出去!』興哥道:『省會地面馬也是要用的,若不當與他,那四十九匹都餓死了,豈不可憐!』說畢就進裡邊去。那夥計越發回他,那馬販蜘躕半晌,只要候小朝奉出來討個下落。那知不多時,興哥捧出元寶兩錠,就招馬販進中門遞與他。馬販說:『當一錠夠了。』興哥說:『你辛苦來此,須要趁錢方好。如何百金的價止當五十兩?卻不折了本麼。快去!快去!』那馬販倒地四拜,稱謝恩主而去。眾夥計尚自不知,興哥又到鋪內坐定。又見一個窮人手拿鐵鍋一隻,夥計上帳當去三錢。才出門去,興哥把頭一側,想道:『這個窮人家裡不過一隻鍋子,將來當了,老婆在家如何煮飯?三錢銀值得恁麼?』便走出鋪來,提了鍋子出門就上了馬,一溜煙追去。畢竟尋著那個窮人還了他去。鋪中眾人沸沸的說起方才當馬之事,又吃了一驚,只等興哥回,大白日裡就把當門關上,接著興哥到廳上。眾夥計一齊依次坐下,老夥計道:『小主人,你從幼未經出門,你的身命干係都在我們身上,就是一萬兩本錢也是在老朝奉面前包定加三利息來的。才得一二日,如此顛顛倒倒,本錢倒失去了一大塊,將來怎麼算帳?』興哥道:『不難,不難。若說加三利息,你們眾人就提了三千兩去,餘下本錢聽我發揮罷了。你們眾夥計舊規俱已曉得,不過以舊抵新,移遠作近,在日用使費上扣刻些須,當官幫貼中開些虛帳,出入等頭銀水外過克一分,掛失票、留月分、出當包、討些酒錢,就是你們伎倆,這都不在我心上。你們要去就去,難道我迷失了路頭不成?』眾人被他數落,頓口無言。那老者諒來不可挽回,同眾人備細寫了稟帖,第二日就回徽州報信去了。興哥看見老者去了,心中不覺又松了一松。不久傳聞出去,那些鄰舍也都裝了套子,或有說官司連累、急急去救父母的,或有說錢糧拖欠、即刻去比卯救家屬的,或有說父母疾病臨危、要去調治結果的,或有說修蓋廟宇、砌造橋樑,一時工錢要緊的。興哥一一都不要當頭,悉如來願,應手給散去了。不一月間,那一萬兩金錢俱化作莊周蝴蝶。正要尋同鄉親戚寫個會稟接來應手,那老朝奉風快的到來,進門前後一看,叫屈連聲,揪著興哥就打。興哥只是嘻嘻笑道:『人若不把錢財散去,老朝奉在家只消半間草屋,幾件布衣,數擔粗米,一罐豬油,就夠一生受用,何必艱難險阻,-一搬到土窖中藏著,有何享用?』老朝奉聽了又氣又惱,晚年止得此子,也無可奈何。次日即收拾行李,退還房屋,一夥回家去了。就把興哥關閉一室,不許在外應酬。」不覺過了四五個月,不知那裡尋得五千青蚨,把家中做生意的夥計都送一百文,按月要收二百文。眾人在他門下也就胡亂送些與他,不半年也就積起三萬上下。老朝奉知道,說『此子如今曉得生放利錢,比當初大不相同。』興哥只做不知,終日在私下盤放錢債。老朝奉一日道:『你既知積財當積的,何不再拿一萬出門去?』興哥道:『前番一萬胡亂散去,如今卻要多些,刻苦翻轉那一萬本來才好。』老朝奉道:『說得有理。』問道:『依舊開當罷?』興哥道:『典鋪如今開的多了,不去做他。須得五萬之數,或進京販賣金珠,或江西澆造瓷器,或買福建海板,或置淮揚鹽引,相機而行,隨我活變。再不象前番占卜到平江府做的故事也!』老朝奉聽了,爽快就兌下五萬兩,選下八個家人,仔細包包裹裹,共有三十擔行李。興哥依舊騎著那馬,瀟瀟灑灑起身,同管家在路上商量得明州曬白鯗生意絕好,徑往明州進發。訪得浮橋外下塘街有幾家大財主經紀,可以安身,就在他家住下,安頓行李。那知這曬鯗生意三月中方得通行,興哥卻早到半月。下處甚是寂寞,帶了幾個家人且到洛迦山遊玩數日。一者進香,再者觀海,亦是暢事。那山上清淨道場並無俗客。次日單身步月而行,不覺信步一直到那釣鼇磯上,對著汪洋大海盤膝而坐。月色正中,海氣逼得衣袂生涼。正待回步,忽見磯邊樹林影裡走出一人來,興哥也道:『奇怪,奇怪!』依舊坐下。那人將到面前,興哥看見,唬了一跳。看那人時,生得好生怪異:

  只見兩隻突眼,一部落腮。兩鬢蓬鬆,宛似鍾馗下界;雙眉倒豎,猶如羅漢西來。雄糾糾難束纏的氣岸,分明戲海神龍;意悠悠沒投奔的精神,逼肖失林餓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