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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則 朝奉郎揮金倡霸(3)


  興哥上前將欲迎他,他卻高足闊步,全不相照,竟靠在一塊淩空奇峭石崖嘴上,大叫一聲道:『老天,難道我老劉就罷了不成?安得五萬金,成我一天大事也!』興哥聽見說得奇異,上前問道:『君家於此地要這五萬兩何用?』那漢把眼一橫道:『乳臭小子,那知我事!』興哥道:『我非乳臭,足下亦不免為田舍翁。看得五萬金恁難得也。』那漢一聞此言,便回身下拜道:『我誠小人,不識君家何以應我。倘能周旋,明年此月此日,仍納於此地。還君十萬,不食言也。』興哥道:『去此不遠,我當為君謀之。』即相拉下船,隨從約有十五六人,一徑回到下處。請出主人,喚小郎們搬出行李,將五萬兩一一交付那漢收去。那漢道:『足下此馬無甚用處,一井付我馳去,異日仍以此馬還君。』興哥連忙解轡送他。兩人拱手而別,並無他言。主人與小郎在側看了,心目俱呆,不知甚麼來歷。

  主人只道是洋裡捕魚客人或是沿海衛所經紀,也都只在那曬鯗的生意上作想。問道:『此君何姓何名?住居何處?』興哥道:『我也不知。』即便叫小郎們收拾回去。小郎道:『官人此來為何?』興哥道:『此番生意對本利錢,甚是省力爽快。』小郎也只得隨口含糊謝別主人,依著舊路回去。總來不及兩月,已到家裡。老朝奉問道:『甚麼生意回身得快?』且見行李輕鬆,吃了一驚。興哥道:『對年對月對本利錢,也是順利的了。』老朝奉仔細問其下落,並無一字回答。問及小郎,那小郎拿指頭指著道:『只去問他,我們一毫不知。』那老朝奉急得心躁,興哥且自意氣揚楊,指著前邊該造大廳,指著後邊該造大園,不癡不顛,說來的都是迂闊之論。老朝奉揪發亂打,興哥嘻嘻道:『不要難為了十萬貫的財主,且自耐煩到了明年此時,若無本利到家再吵再鬧也未遲哩。』

  老朝奉只索忍氣吞聲,且自排遣過去。

  不覺倏忽已到次年二月初邊,老朝奉便要催他起身,興哥道:『不消早去,只要此月、此日、此夜到那此地便了。』果然俟到邊際,興哥束裝前往。先一日已到彼處,暫借僧房歇下。到那晚上,依舊單身坐在釣鼇磯上。黃昏已過,二更悄然,將及三更,那樹影裡果見一人大踏步走上磯來,叫道:『思兄何在?』興哥向前相見,把臂道:『真信人也!去年所事如何?』那漢道:『多承恩兄慷慨施助,將這五萬銀子即在沿海地方分頭糴得糧食,接濟六郡義師,方無脫巾之變。幸叨天庇,自去年四月起兵,所到之處,猶如破竹。今總計之,閩粵以及浙西已得三十郡縣,那海中倭夷島寇歸併百十餘處,令海中所稱海東天子劉琮即弟也。去年潛身上普陀窺探,亦因營中缺乏糧食,欲向洛迦僧房借些佈施,不料大大叢林也就荒涼這個模樣。敢問恩兄高姓大名?』興哥道:『山野鄙人,毫無施展,留此姓名為何?』劉琮道:『一言相許,五萬銜恩,屍以祝之,猶難為報。何姓名之見吝也?』興哥遂將姓名、住居一一道破。不料從旁扈從的人早已聞報,一面將十萬金錢差人送至徽州汪宅去矣。興哥一些不知,這是後話未題。且說劉琮邀了興哥,搬了行李,到得河口,艤舟相待。不一時間,到了大港,卻有數十彩鷁鱗次而集,旗幟央央,就有許多披甲荷戈的,整齊環列。劉琮扶了興哥過船,便令發擂鳴金,掛帆理幟,出洋而去。未及五更,大洋中數萬艨艟巨艦,桅燈炮火震地驚天,到了大船即喚出許多宮妝姬嬪,匍伏艙板之上,齊稱恩主,不減山呼。興哥也不自覺,如在雲夢之際。一面開筵設席,極盡水陸珍饈;一面列伍排營,曲盡威嚴陣勢。異方音樂,隊隊爭先;海外奇珍,時時奏獻。興哥整整住了十餘日,即欲辭歸。那劉琮苦苦相留,情難被袂,心知興哥不能再住,一邊備了船隻,逐程相送;一邊捧出蓋世奇寶,舉以相贈。興哥眼也不看,一概固辭。劉琮道:『此非酬報恩兄之物,聊伸萬一之敬。今既不受,弟有錦囊三個,異日要緊之際開看便得。此時未可預泄其機也。』興哥再拜,受之而別。一路歸家,也不知劉琮將錢十萬早已送到家下,不題老朝奉喜得不了。

  且說興哥依舊瀟瀟散散而回。老朝奉聞得興哥回來,舉家迎接。一門勢利都來道喜。興哥心已知之,絕不露一毫於顏色。

  那些積年夥計俱來備席接風,興哥也一家不領,每人卻送青蚨五萬文,以償日來相與之意。卻在後園造起百尺高臺,做那觀星望氣的勾當。耳邊廂聽得道路傳聞,說海東天子占了某州某縣,漸漸逼近徽州,人頭上荒荒亂亂,俱作逃竄之計。興哥道:『此時事勢已急。』開一錦囊看時,如此如此。彼時隋朝既滅,唐主登基。興哥即便具了一道章疏投在節度使李冕衙門,求其代為申奏。自認團練義兵三千,不費朝廷一文一粒,保障一方,直待平定之後方受朝廷封賞。李節度正在求賢枯渴之際,得此一疏,即便轉奏,奉了唐皇新旨,暫授南路總管之職,聽其便宜行事。興哥整師振旅,即使起行,駐師溫、睦之間。那些倭夷島寇不奉正朔,聽得義師初集,即便整兵秣馬,一擁前來,把那興哥全營密密層層圍得鐵桶相似。正在危急,再拆一個錦囊看時,他便營中立起十丈高竿一面黃旗,上書『海東十三路水陸全師都總管汪』。外邊這些島夷看見旗號,許多頭領即便把旗從左一招,兵分四路,左右前後屯紮住了。不多時西南角上一隊兵馬約有百十餘人,牽著白馬一匹,飛星相似,直奔前來。一人口稱『奉海東天子命令,特送白馬奉還恩主汪老爺的』。營中接應報去,即令先鋒出來接了來書,驗看明白,果是當初之馬。此馬渾身雪白,背上前後卻有黑斑二十四點,喚名葡萄雪,乃是一匹龍馬。始初當在鋪中,興哥原是愛上他的,卻叫不出他的名色。自從劉琮借去,一到海濱如魚得水,劉琮騎了他,到處成功。海東一帶地方都認得一條白龍現世,不但人人畏懼,就是萬馬見了亦個個攢蹄委鼠,無不懾服他的。興哥騎了此馬,那沿海地方都認做劉老爺領兵到來,處處擺圍迎接,俱應殷勤,不煩一矢,俱已貼然歸順。始初止得義兵三千,不及一載已就招徠有五萬之眾。俱是劉琮有令在先,要讓漳南十鎮報他做個絕世奇功。不料第三年間,天時亢旱,師次建南,米價騰湧,至六兩一擔。人民洶洶,軍士嗷嗷,朝暮將有不測之變。興哥心急,又將一個錦囊拆看,卻也正為此著。即傳令沿海烽台俱將白帶號旗掛起。海上哨探小卒不日報知劉琮,即便傳令速備糧米五百萬石,沿海前來接濟。軍民歡聲振地,一路太平。兵馬已抵漳南大鎮,建牙開府,大布雄威。節度藩鎮屢屢奏有奇功,不時頒有欽賞,官爵加封至吳國公,袞衣玉帶,賜尚方劍,便宜行事,不啻天子行為。正在熱鬧之際,一日劉琮連宗千號,直進南海小洋,要與吳國公相會。吳國公開營列隊,倍加整肅威嚴,一如前日劉琮相見故事。酒至三巡,劉琮即問:『恩兄自前歲出山,聞得尚未娶有尊嫂。若不相棄,舍妹年已及笄,情願送來,以備箕帚。』吳國公見說,遜謝不敢。劉琮決意再三,吳國公道:『婚姻大事,在家入告父母,身在海外當奏明朝廷方敢應允。但弟又有一說,既與吾兄結為姻親,方今聖天子正位之初,四海聞風向化。吾兄與其寄身海外,孰若歸奉王朔?在內不失純臣之節,在外不損薄海之威。朝廷不疑,海邦安枕,此亦立身揚名之大節也。』劉琮連聲允諾。即日齊集兩邊營內頭目,設備太牢大禮,歃血盟心,一面齎修降表,一面保奏投誠。此時正是大唐武德四年,天子御覽奏章,龍顏大喜,特旨差內翰官一員沿海宣揚德化,大頒欽賞,進爵封為越王,賜名汪華,命欽天監擇日完姻。劉氏封為安海郡君,金書鐵券世襲王爵,追封五世。劉琮賜爵為平海王,永鎮海東。汪劉兩家世世婚姻不絕,直終唐代,克盡臣節,以為千秋美談。」

  眾人道:「今日這位朋友說這故事,更比尋常好聽。不意豆棚之下卻又添了一位談今說古、有意思的人也。」那人道:「在下幼年不曾讀書,也是道聼塗説。遠年故事,其間朝代、官銜、地名、稱呼,不過隨口揪著,只要一時大家耳朵裡轟轟的好聽,若比那尋了幾個難字、一一盤駁鄉館先生,明日便不敢來奉教了。」

  眾人道:「太謙,太謙!尊兄口比懸河,言同勒石,胸中必多異聞異見,正要拱聽。」各各稱謝而去。

  總評

  讀此一則者,不可將愚魯、伶俐錯會意了,就把汪興哥看作兩截人。其所以呆癡啞巴,萬金散盡,正其所以保五州、封越國根基作用也。天下奇材大俠,胸徹萬有,心中具不可窺測之思,觀人出尋常百倍之眼。一言一動,色色不欲猶人,況區區守錢之虜、賣菜之傭,錙銖討好,尤其所鄙薄而誹笑之也久矣。如隋末兵亂,世事可知,不能為唐太宗,則為錢武肅。若虯髯海外,又是一著妙棋,彼固不屑為北面事人之輩者也。處此亂世,倘不克藏身,露出奇材大俠,非惟無可見長,抑且招禍。即五代歙人汪台符,博學能文章。

  徐知誥出鎮建業,台符上書陳利病,知誥奇之,宋齊丘嫉其才,遣人誘台符痛飲,推石城蚵皮磯下而死。此不能呆癡啞巴之驗也。篇中摹寫興哥舉動,極豪興、極快心之事,俱庸俗人所為憂愁嘆息焉者。孰知汪君等算然,掀天揭地,已如龜蔔而燭照之矣。錦囊一段波瀾,固是著書人寬展機法耳。此則該演一部傳奇,以開世人盲眼,當拭目俟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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