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之後他面朝裡面,側著身體,闔著眼睛打盹,她側著身躺在床的另一面,手從後面輕輕地把他的手握住:「您還生我的氣?」

  過了半晌他才回答,聲音低沉沙啞:「我不生氣了?我不生哪一出的氣了?」

  雜耍班子被人砸了,爹爹被人介紹到雨露街二十八號的大宅門去看更護院。門口有石頭獅子守著,卻連個匾額都沒有,他們到了三四個月之後才從別的下人嘴裡知道,這是留守陪都的旗主王爺的府。

  院落太大,每一層都用不同的下人,裡面的人出得來,外面的人進不去,老王爺有時騎馬有時坐轎,經過第一層場院,明月從來沒看到過他正臉。直到有一天,四個好手段的刺客翻了院子進門,揮刀直取老王爺,明月的爹帶著眾家丁跟刺客殊死搏鬥,最後跑了一人,擒了三人。明月的爹身上掛了彩,給他治病開藥的是王爺自己的大夫,傷好了,明月跟著爹爹進了院子裡面,爹從此跟著王爺的身邊保衛服侍,明月可以在花園的旮旯裡面踢毽子。

  還是小貝勒的顯瑒長她幾歲,那時已是個身長玉立的少年,聰明頑皮,玩世不恭。她在他窗外看見這人拿著毛筆,停在白紙前面,慎重莊嚴,她以為他是在臨帖寫字或者畫丹青,被他招進去了一看,紙上畫個圓殼烏龜。

  顯瑒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明月道:「烏龜。」

  「這叫王八符。貼誰誰是大王八。」

  「你要貼誰身上去?」

  「給我上課的石先生。」

  「為啥?」

  「煩他。我貼他後背上,再念個小咒,石先生立時變王八。你信不信?然後我就勾著他脖子,切個口喝血,可補身了。」

  他描繪出的是個好恐怖的景象,她嚇了一跳,把自己眼給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居然說到做到,真把那個王八符不知不覺地貼到石先生後背上了,老頭子在王府裡面上課請安跟人聊天,轉了一整天,後背都背著顯瑒畫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沒有變成王八,倒是顯瑒自己被氣急眼的老王爺罰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後嘴角都乾裂了,還跟明月擠著眉毛笑,一笑,乾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難看死了。

  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氣得傷身稱病,換了別人。換先生的當日,他為了慶祝,用毛筆給明月白白淨淨的小臉上畫了一副眼鏡。他畫的過程中,明月什麼都沒說,事後照著鏡子看看發現醜怪極了,根本不像他說得那麼斯文好看,當時鎮靜地把手杵到硯臺裡面,飽蘸了墨,然後一下扣在顯瑒的右臉上。

  這件事情也算有還有報。

  新來的先生是個曾經留學英國的年輕人,名喚唐伯芳,入府時二十二三歲,講的說的都是年少的顯瑒原來不知道的,現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見著他漸漸專心,人也正經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數位和圖形的題目,濃眉緊鎖,絞盡腦汁的樣子,她趴在窗頭,捂著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這回?

  他抬頭一看是這個小傢伙,筆扔在旁邊道:「幸災樂禍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數題。」

  「代數」是個什麼鼠?把他難為成這樣,她搖頭晃腦地哈哈笑。

  他說:「你進來,我這兒有山東來的黑櫻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裝櫻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臺上,撚了一顆,離了半尺遠的距離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裡,咬了下去,濃郁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裡面去了。

  顯瑒說:「丫頭,會寫自己名字嗎?」

  她搖搖頭,不會寫也不耽誤她吃飯睡覺還有玩啊。

  顯瑒於是拿了張紙在上面寫了四個筆劃,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氣了,抬起頭,悶悶問他:「你怎麼寫了兩個『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顆櫻桃:「這不是你名字嗎?」

  「這是你名字。」

  「你啊,以後也學著認識幾個字吧,怎樣也得把自己名字寫出來啊。」

  她後來也開始跟著伯芳先生學寫字了,毛筆字寫得像筐一樣大,後來越來越小,越來越好看了,在他寫的那兩個「二」上,加了些筆劃,漸漸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歲的時候,他送給她一根自來水筆,金色的筆放在小黑絨匣子裡,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裡她才捨得看一看。

  天是一點一點變的。

  她看見老王爺拿著從京城來的書簡發愁,她也看見有年輕的學生在街上結隊遊行請命,王府深宅大院裡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卻越燒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爺進京,明月的爹爹要護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預兆,爹爹臨走的時候告訴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裡,積蓄若干都藏在何處,告訴她照顧好自己,爹爹可能一個月之內不能回來,一個月之後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沒能回來,他替王爺挨了刺客一槍,子彈打在肺子上,最後連句話都沒說出來就斷氣了,老王爺把明月爹爹的屍首帶回來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從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樓,華麗的房間,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縫來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來,她是乖乖的,簡直有點傻的小孩兒,被忽然到來的得失嚇呆了的小孩兒,沒有表情,沒有反應,不知悲傷,也不懂感恩。

  沒人見到她夜裡哭。

  除了顯瑒。

  他陪著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斷的眼淚,耐心聽她說話,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為什麼把我爹爹葬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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