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繆娟 > 最後的王公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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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這裡人的。」 「他是哪裡人?」 「跟我說過的,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麼把這事兒都給忘了?」她說話的語氣很穩定很平靜,如果不去看她,好像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哭泣一樣,可是她的眼淚不停的洶湧的流出,流得他都來不及擦,之後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誰生氣了,把自己臥室的珠簾子狠狠地拽下來,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發呆,想到的就是她現在這個模樣。 天慢慢變了,小皇上早已被屁滾尿流的趕到天津去,各色人等在大位上垂涎轉悠又被拉下馬來。 老王爺病重,顯瑒迎娶蒙古王爺的大女兒沖喜。她看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她看見新娘子被人攙扶著踩過火盆,她看著他們的身上都是紅色墜滿綾羅綢緞的袍子,她聽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她終於跟著眾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們福壽安康,早生貴子,只不過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願。 §第四章 蒙古女子名喚彩珠,高大矯健,臉龐也生的飽滿美麗,張嘴一笑,白牙齒整齊發光,是個八字吉祥高貴的姑娘。剛入門的時候,王府上下對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這個新來的媳婦身上的喜氣能夠沖走老王爺的頑疾,她可以為數代單傳的小王爺儘早添上兒女,她甚至可以挽回這個因為王朝的更替而日漸悲傷衰落的家族。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樣。 到了一九二五年的秋天,已經作了數載舊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從北戴河回奉天的火車上,一邊轉動著食指上的黃金戒指,一邊回憶著自己剛剛入王府時候的情景。 年輕的男子掀開她紅色的蓋頭,帶著些好奇和微笑端詳著她的模樣。她只看他一眼,複又低下頭去,可是心中卻印下了他漂亮的臉。從此作他丈夫的這個人跟她同歲,最初待她是不錯的,同桌吃飯,同床就寢,做了所有做丈夫的應該做的事情。但是她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但是哪裡不對呢,又說不出來,心想也許過日子就是如此,王府裡的日子也就是如此。 老王爺和福晉還在世,府上還有兩位側福晉,生有四個女兒,在自己的府裡仍作格格,等著出嫁,還有表親家的兩位小姐從黑龍江來,寓居於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輕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見這女孩年紀尚小,面容可愛,穿著洋學堂的制服,每日騎著綠色的自行車上學,她從別人口中知道她的來歷,不同的人嘴裡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帶來的丫鬟荷香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轉述別人的消息,話裡話外的意思是,這個女孩,不僅僅她爹爹曾捨身救了老王爺的命,她從小也是受小王爺照顧的人,現在在府裡幾乎是當小姐養的。 彩珠聽了這話就笑了,對傳話的丫鬟說:「小心嘴巴啊,什麼話都敢說。別說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爺擋槍是職責所在,就算他們一家替王府送了命,這個女孩該是什麼身份還是什麼身份。」 荷香也掩著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訓的是。」 傳聞荒誕,但是也讓人心生疑竇,這位貴族少女從小身處的環境,經歷的事情告訴她自己,越是安靜規矩的氣氛越是醞釀著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華麗的地方就越掩埋著不可告人的心機。 這不吉祥的感覺是在一個初夏的黃昏被證明的。 彩珠讓荷香去把下了學的明月小姐請到自己房裡,請她嘗嘗從蒙古帶來的好茶點。聊天的時候難免說些女孩子之間的話,愛看什麼書和戲,沒事兒的時候去哪裡玩,學堂裡面先生嚴不嚴,同學處得愉快不?過兩天裁縫來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麼料子? 說著說著,彩珠輕輕牽起明月的手,拄著腮看她腕子上銀色的石英表,笑了笑說:「這個怎麼跟我的那麼像?」 明月說:「這不是小王爺從上海回來的,給每人都帶的禮物嗎?」 彩珠的眼睛沒離開那塊表:「他對你好。」 這個小傢伙也不算糊塗,小心翼翼地糾正她:「像哥哥般的好。」 「哥哥般的好」?彩珠的心忽然就被這幾個字被燒著了,她牽著嘴角還在笑,話是越說越慢,語氣是越說越硬的:「小明月,說你不懂事,你自己還不在意。他是誰的哥哥?他是顯瑜,顯玖,顯瑋她們的哥哥,他怎麼能是你的哥哥呢?你我兩個人這樣說就算了,這話被別人聽見了,是笑話你,還是笑話這家子人哪?」 到現在,彩珠也記得明月的眼神,她有片刻的思考,不像受到屈辱,更沒有由此產生什麼憤怒,像是從心底裡認同了她的話,安靜又從容地點了點頭:「您說的是。」 她又坐了一會兒,閒聊片刻才說要走的,剛到門口,顯瑒回來了。 七點多鐘,放晚飯的光景,他推門進來,見了明月就笑:「明月來了?要走?留這兒吃飯吧」 聽人說,最後能夠結成姻緣的夫妻一定有些聯相的,彩珠剛到府中的時候,也聽親戚們議論她跟顯瑒長得像。如此對比起來,說他們相像的人是多麼牽強附會,更像是某種祝願和奉承。那一天,彩珠發現,汪明月比顯瑒所有的妹妹們長得還要更像他,同樣的長眉長眼,相似的程度讓人嫉妒,同時他們的神態也有一種神秘的,時光久遠的默契。顯瑒先是給她夾了一塊魚肉,然後用湯勺舀了一匙蘿蔔牛肉湯放在明月的小碗裡,她抬頭看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彩珠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塊魚肉是鋪墊,給明月布菜才是顯瑒要做的事情。她同時也發覺了,自自己嫁到王府究竟是哪裡不對勁:顯瑒是她的丈夫,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從來也沒有放在她身上。 彩珠什麼都沒有說。 但是自此之後,她的心裡像是長了一個渾身都是毛刺的小蟲子,四處亂爬,又痛又癢。痛的是,她年紀輕輕,剛剛嫁進這前朝王府,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還沒生下一男半女來證明自己的愛情和健康,就已經在最近的地方遭遇了地位卑微卻早來一步的敵人;癢的是,那年輕的女孩,看上去清純可愛的,毫無心機的,像顆春天早上草原上的一滴透明的,帶著香味兒的小露水,她怎樣才能聰明地又不失風度地除掉她呢? 她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是要把家裡這個非親非故的女孩嫁掉。時機剛剛好,仿佛上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老王爺從前的門人在廣州做成了生意,環境很好,帶了價值連城的禮物和稀世少見的好藥材來府上感念王爺從前施的恩德。 王爺已經臥床不起,不願見客了。在府上設宴,出面款待的是福晉。精明的門人一整頓飯都是感恩戴德的好話,飯畢才提出了一個造次的要求:想要替自己的兒子向大格格顯瑜提親。 福晉當時放下茶杯:「送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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