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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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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朗,真的是他,對吧?」秀娥急急地問了一句,臉上的表情有著吃驚、害怕,還有發現了什麼秘密似的興奮。「嗯。」我忍不住皺起眉頭,一手抓著欄杆站起了身。 秀娥也跟著站直了身子,嘴裡還在不停地嘀咕著:「天啊,那個霍先生居然是個軍官呢,看起來好威風的樣子,還開著洋車……剛才那個是他妹子吧,長得很好看呢,又會說洋文。」說著說著,她興奮地扯了我衣袖一下。 我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腦子裡只想著,為什麼這個霍先生會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上海,還有著那樣特殊的身份?當初他為什麼會翻進我們的院子,丹青一直都沒有告訴我,張嬤也是閉口不言。 「清朗,你說他當的官有多大,會不會比督軍還……」秀娥的聲音突然飄進了我的腦海,督軍……我猛地回過頭去看她,嚇了她一跳,喃喃地說了句,「啊……怎,怎麼了?」 「秀娥,今天這事兒,你先不要對丹青還有張嬤提起。還有,以後不要再提督軍了,知道嗎?」我輕聲說。秀娥似懂非懂,但還是聽話地點了點頭。我籲了口氣,伸手拉住了她的手,「那咱們回去吧,出來得夠久了。」說完拉著她往回走。 「你不想讓小姐知道,咱們看見霍先生了,是不是?」回去的路上,秀娥悄聲地問了我一句,我搖了搖頭,「不是,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她,想好了再說吧。現在為了墨陽的事情,她已經夠心煩的了。」 「哦。」秀娥輕輕地應了一聲,沒再開口,悶頭帶著我東繞西串的,不一會兒就回到了我們暫住的小樓。看看張嬤沒在外面,我和秀娥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方才曬的被子好像已經吸滿了陽光,這會兒正蓬蓬松松地在風中微晃著。我伸手抻了抻被子上的皺褶,一股暖意頓時溫暖了我的手指,忍不住把臉埋了進去,陽光的味道撲面而來,我下意識地做了次深呼吸。 「清朗。」秀娥的聲音悶聲傳來,聽起來她好像也學著我的樣子,把臉埋進了被子裡,剛想笑,就聽她問,「你是不是怕小姐不想見他?」我一愣,然後就在被子裡苦笑,恰恰相反,我怕的,是他也許不想再見丹青啊。 「我不想見誰啊?」一聲笑語從被子後面傳了過來。我吃了一驚,猛地抬起頭來,和一旁的秀娥面面相覷。「怎麼不說話了?」丹青輕笑了一聲,慢慢地從被子的另一邊踱了過來。 秀娥咽了口唾沫,下意識地蹭到了我的身後。我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囁嚅著說了句:「沒什麼,就是在說那些你可能不想見的人。」丹青挑起眉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秀娥,秀娥的頭越發低了。 看了我們半晌,她微微一笑,溫和地說了句:「我不想看見他們,也不想再提他們了。你們還小,不懂,那些人咱們招惹不得的,知道嗎?」 我一怔,繼而明白丹青以為我們說的是光頭大叔那些人,我忙點點頭,秀娥也就跟著點頭。 「小姐,茶點都備好了。」張嬤從屋裡探出頭來,看見我和秀娥,就輕斥了一聲:「方才發現清朗不見了,我就猜到是你這丫頭又把她帶跑了。」秀娥往我身後瑟縮了一下。 丹青輕輕一笑,「好了,張嬤,有事兒進屋再說吧。」說完她伸手拉著我往屋裡走去,又回頭對猶豫著要不要跟著我們的秀娥笑道,「進來吧,有我呢。」秀娥對她討好地一笑,這才趕緊跟了上來。 我有些奇怪地望著丹青,突然發現她這會兒心情似乎好得很。再看張嬤,雖然嘴上在數落秀娥,臉上也不見半分不悅,一反這些天的憂心忡忡。 難道……我的心猛烈地跳了起來,抬頭去看丹青,小聲問:「姐姐,是不是,是不是墨陽有消息了?」丹青撲哧一笑,轉身坐下,伸手接過了張嬤遞過來的茶,輕輕地吹著,卻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忍不住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看著我著急的樣子,丹青臉上的笑意越發濃了起來,她偏著頭對張嬤笑道:「我媽以前說過,這丫頭的性子是雷打不動的,只有聽見二哥的事情才會這樣。」 一旁張羅著點心的張嬤笑道:「可不是,從小她就和二少爺玩得好,感情也深。」丹青點頭一笑,低頭喝茶。張嬤對我招了招手,我走到她跟前,她一邊用手捋著我的頭髮,一邊笑著說:「方才那掌櫃的來過了,說是收到胡先生一封信。」我眨了眨眼,什麼胡先生…… 看著我不明所以的樣子,丹青伸手在我額頭一點,「你忘了呀?就是那個和墨陽一起來的胡先生,是墨陽的同學,上次也是他來信訂的房間。這回在信上說,讓掌櫃的把原來他和墨陽住的房間收拾好呢,你說,這意味著什麼?」 我驚歎了一聲,然後就大大地做了個無聲的笑容,眼前卻有些模糊,腦子裡一片空白,心跳得好像很快,又好像很慢。我曾經設想過一百次聽到這個消息時的情景,我會尖叫,會大笑,也可能會大哭……可真的聽見的時候,我卻什麼也不會做。 丹青見我傻傻的樣子,越發開心地笑了,一邊念叨著傻丫頭,一邊拉著我坐到她身旁,又親手拿了點心給我吃。張嬤也不再像往常那樣,去管秀娥的吃相了,任憑點心渣子掉了一地,她就那麼開心地看著我們。 我們邊吃邊說著與墨陽相逢的時刻會怎樣,笑聲不斷,不知不覺中天色慢慢地暗了下來。張嬤說今天是個好日子,要多做兩個菜,就帶著秀娥去廚房了,雖然大家都不餓,可也沒人去反駁她。 丹青不經意地問了一句我們下午去哪兒了,我頓了頓,只說看見那些女學生了,沉浸在喜悅中的她也沒再多問。「對了,光顧說閒話了,這個月的房錢還沒給呢。」丹青突然想了起來,忙站起身走回裡屋,一會兒拿了些大洋出來交給我。她微笑著說:「清朗,你趕緊去把錢付了,人家告訴咱們這個好消息,再沒有拖欠人家房租的道理。」 「好。」我笑著點頭應了,拿手絹包好了手中的大洋,就轉身往外走。剛下樓梯,就碰見了樓下住著的那個刻薄女人,她習慣性地白了我一眼,我卻對她笑了笑,她一愣。 我開開心心地往前面走去,一時間覺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在老家時和秀娥走在田間壟頭的感覺,那樣的無憂無慮。墨陽就快來了,我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快步地往前走去。 路上不時碰到其他的租客,直到第六個人也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我才發現自己居然在哼著歌走。我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學著秀娥平日裡的樣子吐了吐舌頭。 到了掌櫃的那間正屋的側門,我剛要掀起棉布簾子,就聽見裡面有人問了一句:「是不是有個姓徐的小姐住在這兒?對了,她有個妹妹叫清朗的。」 隔著簾子,聲音有些模糊,我的心猛地一跳,難道說……我掀起簾子就往裡沖,剛要開口喚他,就看見櫃檯前站著一個挺拔的身影,我不禁怔住了。 手指一松,一個大洋從手絹裡滾了出來,「叮噹」一聲落在了地上,接著順著不平的地面往前滾去,直到撞上了一隻雪亮的馬靴才停了下來。一隻修長有力的手把那個大洋從地上撿了起來,在指間轉了一下,然後那人對我微微一笑,「果然是你,清朗。」 第十三章 雲起(一) 屋外的星子與霓虹依舊交相閃爍,可我卻再也沒有昨晚的心境。霍先生已經走了,丹青屋裡的燈火卻依舊亮著。從門縫裡透出的一絲光亮讓我覺得那好像是丹青的心:一片黑暗,卻依然有著希望。 張嬤帶著秀娥去睡了。本來張嬤和丹青是睡在一個屋裡的,可自打霍先生走了之後,丹青就沒有出過房門。張嬤憂心忡忡地在門外走過來走過去,可就是不敢敲門,只是時不時地偷偷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聽裡面是否有動靜。 直到夜深了,張嬤看見丹青屋裡亮起了燈光,這才先帶著秀娥去睡了。進屋前她走到我跟前悄聲說:「興許你姐姐一會兒就出來了,想和你說說話什麼的,要是你困了,就來叫我。」我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她放心。 「清朗,我改天再來看你們。」霍先生臨走的時候柔聲對我說了一句,那一向都帶著分寸的溫和眼神裡,卻蘊涵了些我不明白的深意。至於他和丹青在屋裡都說了些什麼,我不得而知,可是當丹青看見他時的表情,卻讓我很吃驚。 不是太激烈,而是太平靜。她只有在看見霍先生的那一刹那睜大了眼睛,然後就那麼安靜而溫柔地看著他,眉梢眼底帶著些許無奈,卻還在——微笑。 我愣愣地看著丹青唇邊那極淡的微笑,從沒見過她那樣讓人心疼的微笑。他倆就那樣無聲地相望著,眼裡似乎再也沒有別人的存在了,屋裡靜悄悄的,好像連呼吸聲都聽不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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