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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閉上眼,等著秀娥的每日一問和我的每日一答,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能真正睡得踏實。可等了一會兒,居然沒聲音,我以為她睡著了,就疑惑地睜眼看去。

  一睜眼,就看見秀娥烏黑的瞳人。雖然她的視線是落在我身上,可心思卻完全不在這裡,不知在想什麼。等了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似的,突兀地問了一句:「清朗,你說咱們能等到二少爺嗎?」我一愣,下意識地說出了每日的答案:「當然。」

  「唔。」秀娥點了點頭,翻身躺平了身子,呼吸也漸漸地平穩了下來。就在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自己剛想閉眼的時候,她說了句:「石頭說可能等不到。」

  我猛地睜開了眼,支起身子,輕推了她一下,「他怎麼知道的?你今天見到他了?」秀娥趕忙翻過身來,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仔細地聽了聽另一間屋的動靜,然後才湊到我耳邊輕聲說:「今天去巷子口給小姐買報紙的時候,他正好從那個西餐廳出來,我們就碰到了。」

  「哦。」我慢慢地躺了回去,「他聽誰說的?」秀娥搖了搖頭,「那個臭小子沒說是誰,他就那麼翻著眼皮說了一句'等不到'就走了。」說著她撇了撇嘴,「反正他就喜歡嚇唬我,估計又在騙人呢。」

  「你說的沒錯,所以不要理他就是了。」我笑著附和了一句。聽我也這樣說,秀娥好像放下了心事似的,踏實地睡去了,不一會兒,鼾聲輕響。

  我靜靜地躺著,不禁回想起那日光頭大叔送我們回家,和丹青客氣地說的幾句話,其中就說過會幫著我們去查找墨陽的去處。雖然當時丹青婉言謝絕,大叔也沒有過多堅持,但那並不意味著他不會做,就如他之前對我們的調查一樣。

  丹青心裡也明白,所以那日聽了我和秀娥說完所發生的一切,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鄭重地告訴我們,以後千萬不能再和這些人來往,也不要再隨便出門了。我應了,秀娥雖不情願,但也沒法子,撅著嘴點了點頭。

  想起那日,突然覺得心裡一悸,「城牆的城……」那醇厚的聲音又在我的腦海中響起, 還有那個俊俏至極的笑容,他們到底是些什麼人呢?

  「唉……」我輕輕地歎了口氣,悄悄伸手拿出了壓在床墊下的那本語編,緊緊地抱在懷裡,還是這個讓我覺得溫暖。我堅定地告訴自己,一定會等到墨陽的,直到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這天下午,天氣很難得地晴朗了起來,我幫著張嬤在過道裡曬被子,聽著她的絮絮叨叨和不時的歎氣。丹青好像昨晚睡得很不好,睡午覺一直未醒,我們都壓低了聲音。

  張嬤還是有些不放心,看被子幹得差不多了,交代了我兩句,就往屋裡走去。這時,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秀娥輕輕拍了我肩膀一下,嚇了我一跳。不等我開口,她就拉著我往樓下跑,我忙扯住她,指指屋裡,又指指樓下,她這才放輕了腳步。

  和升旅社是由很多的居屋和小洋樓組成的,很像居住人家,繞來繞去的,要是路線不熟悉,很可能就會迷路。不過這都難不倒秀娥,她似乎有著天生的方向感。

  看她不說話,就拉著我鑽來鑽去的,我拽了她一下,「秀娥,你這是要帶我去哪兒啊?」我被她拉得有些氣喘,她卻頭也不回,只笑著說:「馬上就到了,你肯定感興趣。」

  說完,帶我上了一座小樓。我吃了一驚,忙扯秀娥,「這是別人家,不可以亂闖的。」「放心,這樓上沒人住,我都來過好幾趟了。」秀娥回頭沖我一笑。

  她拉著我走過走廊,然後轉回身,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很用力,我忍不住笑了出來,「你到底要幹嗎?神秘兮兮的。」就聽秀娥在我耳邊嘻嘻一笑,「再等一下啦。」

  我輕扯著秀娥的手,「別鬧了,一會兒張嬤找不到咱們,會罵的。」正說著,突然聽到一陣女孩兒的笑聲傳來,我一愣。秀娥的手也放下了,眼前一下子亮了起來,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

  我這才看清,原來這裡的樓下就是院牆,隔著一條很寬的馬路,對面院牆上的一扇漆木大門敞開著,一個個身穿白衣黑裙的女孩子,正言笑晏晏地往外走。她們的服裝雖然相同,可是身上圍的披肩卻樣式、顏色各異,讓人看花了眼。

  路邊停了數輛汽車,還有很多黃包車在守候著,不時有人迎上去,恭敬地接過那些女孩兒手中的書包。有的人急忙去開車門,等候她們上車。

  那些女孩看起來都好漂亮,好優雅,笑得又是那麼開心。我傻傻地看著她們,心想她們一定就是墨陽說過的那些女學生。他曾說過,在北平、上海這些大城市,女孩子也是可以念書的,做很多新式的事情。當時就讓丹青羡慕得不得了,直嚷著她也要去念書,為這還被二太太說了幾句。我雖然什麼也不能說,但是心裡也好羡慕,羡慕那些可以生活在夢境中的女孩們。

  「清朗,你看那個——」秀娥興奮地用手指著,「還有個洋婆子呢,她那身斗篷可真怪。」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個修女陪著一個女孩兒走了出來,正在和她低聲說著什麼。那女孩兒長得很嬌俏,笑得也很甜,只是看著有些面善。

  我微微一怔,但嘴上還是回答了秀娥的問題:「那是修女。」墨陽給我的那本書上有提過。秀娥馬上就問什麼是修女,等秀娥弄明白了修女就是洋尼姑的時候,那門口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

  就剩下零星的幾個人,還有那個一直在臺階上和修女聊天的女孩兒。一安靜下來,她們的談話聲也清晰了起來,可惜我基本上聽不懂,只好豔羨地望著那個女孩。她看起來比我大不了兩歲,可是她的外文講得好流利。

  我正呆呆地看著,不遠處駛來了一輛汽車,那個女孩立刻停止了談話,往下走了兩步,沖車子揮手。車子「吱」的一聲停住了,我和秀娥都不自禁地探了身子去看,一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從車裡邁了出來。

  「哇,」秀娥輕叫了一聲,「還是個軍官呢。」我沒說話,就看見那個女孩兒輕盈地跑下了臺階,清脆地喊了一聲:「哥,你又來晚了。」那個軍官朗聲一笑,「抱歉了,今天實在是有個緊急會議脫不開身,才來晚了的。」

  他話音未落,我不禁愣住了,那女孩兒撒嬌地回了一句什麼我也沒聽清,只是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秀娥,她正眨巴著眼看著那個背影。我倆目光一對,彼此都看到了眼中的疑惑。

  沒等我再回過頭去看,就聽見一個漢語講得很艱澀的聲音響起,「霍先生,你來了。」

  「你好,方修女,多日不見了。」那個軍官彬彬有禮地應了一句,然後又笑著說了句什麼,我也沒聽清楚。這時,我看見秀娥的眼睛猛地一下瞪大了,脫口而出:「清朗,是他啊,是那個……」她邊說邊伸手用力地指著前方。

  我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一個箭步就沖了上去,捂住了秀娥的嘴,順便一把把她拉住,蹲了下來。突然覺得周圍安靜了下來,樓下的交談聲一時間好像也聽不到了,我就看見秀娥的胸膛正用力地上下起伏著,一股股熱氣不時噴到我的手心裡。估計我自己的樣子也好不到哪兒去,只覺得心跳得厲害,有點憋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汽車啟動的聲音傳了過來。我看了秀娥一眼,抬起手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看她點頭,這才慢慢地放開了捂著她嘴的手。

  我悄悄地扭過頭,側耳仔細聽了會兒,那個方向已經悄無聲息。我回頭對秀娥擺了擺手,示意她先不要動,這才半蹲著朝欄杆處蹭了過去,偷偷地探頭看。

  那扇漆黑的大門已經關了起來,只剩下兩個黃包車夫正蹲在不遠處的路燈底下抽煙、聊天,而那輛汽車已經不見了蹤影。我長長地出了口氣,背靠著欄杆,滑坐在了地上,只覺得背後一片濕冷。

  一轉眼,看見秀娥還在瞪著眼睛,屏著呼吸地望著我。我對她微微一笑,她這才放鬆下來,垮著肩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喘著大氣。沒喘兩口,她趕緊站起身來,先跑到我身邊,趴著欄杆往外看了看,然後才蹲在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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