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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十三章 雲起(一)

  「媽,那鍋都開了,你怎麼還不過來弄……啊!」從廚房跑過來的秀娥從門口探了頭進來,結果話說了一半就看見筆直站立著的霍先生,她忍不住驚叫了一聲,頭也立刻縮了回去。

  因為太過吃驚而一直傻站在一旁的張嬤,這時候才反應過來,忙對霍先生彎了彎腰,霍先生卻恍若未見,一動也不動。張嬤悄悄地往後退了兩步,走到門口,拉著我的手出了門,然後輕輕地把門帶上了。

  轉身隨張嬤離開的一刹那,我只聽見霍先生輕聲問了一句:「你怎麼來上海了?來了又為什麼不去找我?」我大吃一驚,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門扇依舊緊閉。張嬤扯了我一下,我抬頭看了她一眼,那緊皺的眉頭和疑慮的眼神顯示,她也不知道霍先生就在上海。

  在那個共用的廚房裡,張嬤心不在焉地熬著湯。我趁她不注意,悄聲安撫過有些不知所措的秀娥之後,就安靜地坐在一旁,掏出老爺給我的那塊金表,看著那錶針滴滴答答地跳動著,十分鐘,二十分鐘,一個小時……

  直到最後,張嬤也忍不住了,叫我悄悄地過去看一眼怎麼樣了。我剛走到樓下,就聽見腳步聲,一抬頭,霍先生穩步走了下來,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樓下的我。他走到我面前,彎下腰微笑著說了那句話之後,又回頭看了一眼樓上,就大步地離開了。

  我一時之間有些恍惚,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做什麼,就定定地在樓下站了一會兒,然後決定上樓去看丹青。看霍先生的表情,他們應該談得不錯,可他的心情好並不代表丹青的也一樣好。

  剛上了兩級樓梯,不經意間看見了樓下的窗子開了條縫隙。我腳步一頓,只覺得那窗戶後面有個黑影一閃而過,我輕歎了一口氣,邁步繼續往樓上走去。

  聽張嬤說過,那次光頭大叔送我們回來,租客們看我們的眼神已經有些怪異了,現在又來了個官階不低的軍官……從小到大我最有體會的四個字就是:人言可畏,我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我蜷縮在椅子上,腦子裡卻不停地想著傍晚發生的一切。一陣倦意襲來,我閉了閉眼睛,突然感覺有股冷空氣吹了過來,鼻子有些癢,我趕忙用手去捂,「阿嚏!」一個噴嚏還是打了出來。「怎麼還沒睡?還穿得這麼單薄?」丹青細柔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

  不知道丹青什麼時候出來的,我忙抬頭去看,昏暗中,卻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有一雙眸子熠熠生輝。我剛要說話,丹青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伸手過來握住了我的手,拉著我往裡屋走去。

  一進屋我才發現,被子什麼的都已經鋪好了。燭火的映照下,丹青卻是一臉的平靜,只低聲對我說了句:「快睡吧,別把張嬤她們吵醒了。」「哦。」我點了點頭,不敢再多說什麼,趕緊脫衣上床,被子裡有些冰冷,我打了個哆嗦。

  「冷嗎?」丹青輕笑著問了我一句,接著她示意我往裡挪挪,然後也掀被鑽了進來,掖好了被子。我被丹青緊緊地攏在了懷裡,她的手輕拍著我。我靠在丹青的肩膀處,她的呼吸就吹拂在我的頭頂,只覺得身體立刻就暖了起來。

  好久沒有這樣和姐姐親密地靠在一起了。她攏著我的手,讓我有一種被人保護著的感覺。彼此的體溫,不僅暖了身體,更暖了心,我忍不住又往前蹭了蹭。丹青在黑暗中輕笑了聲,手卻攏得我更緊了。

  這樣的溫暖,還有墨陽即將到來的消息,讓我一直繃得很緊的那根弦鬆懈了下來,一時間那個霍先生也被拋到腦後去了。

  我大大地打了個哈欠,只覺得眼皮漸漸沉重起來,腦中還在胡思亂想著,要做個好夢,夢到和墨陽相會的一刹那就好了……「清朗。」丹青輕聲地喚了我一聲,我迷迷糊糊地張嘴應了一聲,卻根本沒發出聲音。「這麼快就睡著了?」丹青有些好笑地嘀咕了一句,稍微用力地拍了拍我。我實在困得不行了,不想再說話,乾脆就一動不動。

  就在我即將沉入夢鄉的一刹那,丹青很輕很慢的聲音傳入了我的耳際:「如果做了華南軍需處副處長的正房太太,一定會是風光榮華,有權有勢吧。」我的眼皮猛地痙攣了起來,人一下子就清醒過來。

  忽然感覺到丹青的手正輕輕地撫著我的頭髮,我一僵,然後極力讓自己放鬆下來。過了會兒,她熱熱的呼吸吹拂開我額前的劉海,一個暖暖的吻輕落到我的額頭上,我一愣。

  「等到那時候,再沒有人敢來欺侮咱們了。那些人強加給我的,我都會一一奉還。」

  丹青低喃著,聲音又細又柔,「清朗,你很想念書吧?墨陽提起的那次,你就想了吧?以後姐姐送你去念書,你不用再羡慕別人,姐姐不能經歷的,一定會讓你……」她聲音越來越低,呼吸漸漸地綿長起來。而我,一直努力地咬牙閉著眼,可怎麼也無法抗拒眼中的熱流和心底的寒意……

  第二天,張嬤特地出門去買了個美人月曆回來,倒數著墨陽即將到來的日子,每天都畫個圈。而丹青卻是一臉的神清氣爽,一反從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隱居生活。

  我看著正在梳妝打扮的丹青,翠綠的掐絲旗袍,一頭烏髮輕巧地盤起,用一根翡翠簪子斜斜綰住,此外再無一件綴飾,乾淨得只能讓人去欣賞那水嫩的肌膚、嬌豔的紅唇和修長的頸項。

  低頭看看張嬤手裡捧著的那條兔毛披肩,既溫暖又光滑。「清朗,」在鏡前審視著自己的丹青喚了我一聲,她在鏡中看著我,笑嗔了一句:「又想什麼呢?」說完伸出了手。

  張嬤趕緊把手裡的披肩遞給了她,丹青接過,把披肩隨意地圍上,然後輕柔地在鏡前轉了個圈。丹青在鏡子裡打量了一下自己,突然把臉埋在了披肩裡,用力呼吸了一下,然後抬頭對我笑著說:「好暖和,你要不要試試?」

  我搖了搖頭,對於霍先生送的披肩我可沒什麼興趣。「為什麼?」丹青挑著眉頭問我,狀似隨意地問了一句。我老實地說:「也沒什麼,我只是覺得曬過的被子更暖和,味道更好聞,不信,你問秀娥。」

  丹青一愣,然後哈哈笑了起來,一旁的張嬤也笑了。過了會兒,丹青拿手絹輕輕地擦了擦眼角,笑著說了句:「怪不得那個石頭說你們是土包子,哪有這樣的比較?」

  我微微一怔,丹青原本那麼討厭的三個字,這會兒竟然這麼輕輕鬆松地就說了出來,那個霍先生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竟讓丹青如此自信地忘記了從前?

  「清朗,你快去收拾一下吧,一會兒車子就來了。」丹青吩咐了我一句,又讓張嬤去給她拿鞋子。我無聲地點了點頭,就往自己的屋裡走。一進門,就看見床上那件漂亮的夾襖。

  我把那件夾襖拿了起來,絲滑的綢緞冰涼如水,一朵朵桃花就那樣恣意而又自然地暈染在雪白的質地上,盤扣也是用絲絨盤出的桃花形狀。我輕輕地撫摸著滑滑的布料,這件襖子是和丹青的披肩一起送來的,出自上海最大的制衣坊——老瑞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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