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上海(22)_金子

二二

　　「你是怎麼知道我們要來這兒的？」六爺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伸手把煙頭掐了，問了他另一個問題。葉展彎腰低頭在他耳邊說了兩句什麼，我只隱隱約約地聽到百樂門，胡什麼的。

　　葉展說完直起身又笑著說了句：「姓蘇的生怕別人不知道。恐怕這會兒，上海灘上有頭有臉的人已經沒幾個不知道這件事的了。」六爺輕扯了下嘴角兒，「正好，反正這也是大哥和我的意思。」

　　葉展抽煙的手一頓，眉頭一皺，張嘴想問，一轉眼卻看見了愣愣站在一旁的我們，就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六爺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根本看不出的煙灰，看了一眼我和秀娥，又看了看大叔。

　　大叔忙湊到他身邊，低聲說了幾句。六爺點點頭，沒再看我們，只是側頭說了句：「老七，以後別隨便拉了外人來開玩笑。」葉展挑眉一笑，「知道了。」他頓了頓，看了我們一眼，又笑著說，「六哥，你不覺得這倆丫頭，一文一武的很有趣嗎？」

　　「不覺得。」六爺清淡地回了一句，伸手接過石頭遞過來的外套穿上，然後踱到了我們跟前。秀娥早就低了頭不敢看他，我也垂下了眼，只聽他醇厚的聲音在我頭頂上響起，「雲小姐是吧，今天的事情別放在心上。」

　　他的話語很客氣，我忙搖了搖頭。「這樣就好，我派人送你們回家吧。」我還沒來得及答話，就聽他問，「勇叔，她們是住在和升吧？」「是。」大叔應了一句。「唔，正好我要去趟雅德利，離那兒近，就一起走吧。」「不用了。」我趕緊抬起頭來，與那眼神一對，我咽了口吐沫，又低聲說，「我們還要去買東西呢，就不麻煩您了。」

　　方才出去吩咐人備車的光頭大叔笑了一聲，略低了頭對我說：「丫頭，你別擔心，那東西我已經讓人去買了，你拿回去就是了，不耽誤。」然後他扭頭對六爺說，「六爺，不如我送她倆回去好了，您和七爺先過去吧，我估計怎麼也要向她姐姐解釋一下的。」

　　六爺淡淡地掃了我一眼，再看看怯怯的秀娥，說：「也好。」就轉身往外走去。葉展笑眯眯地跟上去，我下意識地扭頭去看他們挺拔的背影，正好那個葉展回過頭來，見我看他，沖我惡作劇似的眨了眨眼，我忍不住皺起眉。

　　他哈哈笑出聲來。走在他前面的六爺腳步頓了頓，但沒回頭，慢步走出去了。光頭大叔一笑，「那丫頭們，咱們也走吧，這耽誤了有一會兒了，回去晚了，也怕你姐姐著急。」我用力地點了點頭，還不知道丹青和張嬤等得有多急了呢。

　　光頭大叔吩咐石頭去拿幫我們買的東西，然後就領著我和秀娥往外走，剛出門口，就看見六爺和七爺正站在路邊，低聲交談著什麼，見我們出來，也沒回頭再多看一眼。不遠處，一輛車子正緩緩地從馬路的另一頭開過來。

　　我輕輕地呼了口氣出來，拉著秀娥的手，跟著光頭大叔從六爺、七爺的身後走了過去，我們後面跟著不情不願的石頭。看著大叔寬闊的背，我不禁有些頭疼，雖然明白他們的身份一定很特殊，特殊到我們絕不應該和他們再有任何瓜葛的，可現在……回去見了丹青要怎樣說呢？

　　「唉。」我忍不住歎了口氣，秀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剛走沒幾步，就聽見後面有車子停下來，接著是車門打開的聲音，然後就是六爺有些疑惑的聲音：「你怎麼在車裡？」

　　一股暗香幽幽傳來，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兒聞過，這麼濃豔的味道，在哪兒呢……我正想著，就聽見車裡的人輕笑了一聲，那樣的嫵媚，又是那樣的不羈。

　　我倒吸了一口氣，立刻就想起來了，初到上海的那個夜晚，在雅德利餐廳門前，那個如眾星捧月般的女人，這個聲音，這個味道……前面走著的大叔聞聲停住了腳步，我們也跟著停了下來，我實在好奇得很，就悄悄轉過頭去看。

　　一條細白的小腿正從車門裡邁了出來，鑲著水鑽的紫絨面高跟鞋閃閃發亮，就那麼慢慢地，優雅地輕放在了地上。然後，一個人影兒輕巧地閃了出來，站直了身子。

　　她窈窕的身段上裹著亮紫色的軟綢旗袍，細緻精巧的蕾絲披肩圍在她的肩頭，又從臂間被毫不在乎地垂在地上。那頭在黑夜中依舊閃亮無比的長髮，正看似隨意地披散在她雪白的肩頭，遮擋了她的臉。

　　「六哥。」她喚了一聲，充滿了撒嬌的意味。六爺好像有些無奈似的搖了搖頭，看了一眼她，再看了一眼身旁的葉展，就轉開了眼，沒再多說什麼。

　　那個女人略扭過頭看向葉展，我只看見那長長的睫毛閃了閃，然後就聽她叫了一聲「七哥」，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那個聲音與方才她呼喚六爺的一點也不一樣。

　　當時的我根本就形容不出來其中的意味，直到日後長大了，也有個男人讓我懂得了什麼叫做男女情愛的時候，我才明白，在那個時候，她的聲音裡充滿了多少恨，也充滿了多少愛。

　　可是那時的我，只能有些好奇地看著葉展微皺著眉頭，他肆無忌憚的笑容也沒有了，甚至沒有看她。過了會兒，他才低聲應了句：「青絲，你來了……」

　　看著她熠熠發光的長髮，我不禁暗暗感歎著，是誰給她取了這麼美又這麼恰當的名字。只是那個時候的我還不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會如她的名字一樣，將我身邊的每個人都纏在一起。

　　這個敢愛敢恨的女人，這個百樂門最紅的頭牌，這個上海灘最美的女人，這個用了六爺姓氏的女人——陸青絲。

　　第十二章再會

　　上海的秋天似乎拖得很長，朦朦朧朧的，總帶著一絲陰霾，清冷的空氣中卻含著讓人無法忽略的暗流，尤其是在入夜的時候。

　　這幾個月來，我已經習慣在入夜之後，等大家都睡著了，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靠窗的床上。不遠處，霓虹閃爍，與巷內的星星交相輝映。繁華與安靜，就這樣奇異而融洽地結合在一起。

　　「嗯……」我身旁的秀娥咕噥著翻了個身，一隻手搭在了我的腿上。我輕輕地幫她把手放回去，又給她掖了掖被子，看著她一臉的無憂無慮，我突然有些羡慕。

　　隨著時間的流逝，墨陽依舊是杳無音信，就是他的那些同學、朋友，也沒有一個再回來的。丹青雖然什麼都不說，但越來越沉默寡言，我知道她心裡越來越不安。

　　丹青不敢也不能寫信去問老家的人，那樣未必能得到墨陽的下落，反而會暴露了我們逃亡的落腳點。想想大太太那冷冷的眉眼，我就覺得手指冰冷，若是被她知道了我們的落腳點，就算督軍不去找她，她也會主動去報信的吧。

　　「清朗，你怎麼還不睡？」我扭過頭去看，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的秀娥，正揉著眼睛打哈欠。「你怎麼醒了？」我壓低了聲音問，「我吵到你了？」

　　她搖了搖頭，「不是，我覺得有點冷。」說完她吸溜了一下鼻子，我一怔，這才想起方才想呼吸些新鮮空氣，就把窗戶開了一線。這會兒夜深了，空氣自然冷了起來。

　　我一邊低聲道歉，一邊趕忙把窗戶關了起來。秀娥拍了拍枕頭，又往一旁挪了挪，我微微一笑，躺了下來，蓋上了被子。秀娥半抬著身，扯著被子幫我掖嚴實了，自己又把被子朝身上胡亂卷了卷，這才和我面對面地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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