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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沒有目的地朝前走,消化著母親剛才的話,張國榮的老歌還固執地在腦子裡重播,腦袋裡太多東西亂麻樣的糾纏在一起,反而又空洞了。公車站的人也很少,站牌下就站著三個人。笛子站在那裡,看著前方,那些車在灰白的街道上逃命樣地穿梭。

  看到她走過來時,他覺得心被猛地撞擊了一下,血液在身體裡四濺開來。她變了,有著秧秧一樣的鬈髮,和秧秧一樣多而密集的耳釘,只是眼睛裡那種安靜而慵懶的憂傷,還頑固地停留在那裡——她還是她,卻仿佛又不是。風拂亂了她的長髮,撩在她的臉上,她也不用手去撩一撩,就讓那些髮絲在她臉上眼前恣意地飛舞。她向這邊望瞭望,很無意地,卻讓他的心幾乎奔出了身體之外。她收回目光,定了定,再把目光投了過來,那種訝異的眼神,久久地落在他的臉上。一瞬間,他感到了眩暈。

  旁邊的人在拽他,大聲地和他說笑,他還沒有醒過來,他聽見自己叫了一聲:「笛子?」

  他看見她微微地笑了笑,然後用很快的速度看了看他身旁的兩個人,她看到旁邊笑著的年輕女孩時,心裡有些綿軟的失落。

  他走了過去。他想告訴她很多話,他想要她回去,她媽媽急得很,還有外婆和爸爸……但沒有說出來,許久,他低聲問:「還好嗎?」她笑了,微微地。她眼神清澈地看了他,然後點點頭,算作回答。然後她問:「你呢?」

  「我調來這裡了。」他說,看見她的臉有了驚異的神情,就那樣一點兒,很快又平復下來,安靜地看了他。他覺得自己勉強建立的一切,在她清澈的目光下,稀裡嘩啦地倒掉了。她就有這樣的力量,不動聲色地摧毀掉你的一切堅持。

  車來了,她要上車,並不知道這車要把她帶去哪裡,她只想離開。上車之前,她突然又轉頭了,這或許是他們最後的會面,一生一世,也就這一面了,於是她轉過身,走到僵立的他的面前,看著他,看著他,然後,緩慢而低柔地說:「記得,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

  他呆立在那裡,眼前依舊是剛剛她的模樣,被風撩到面上的淩亂的發,發間清澈的眼睛裡有著慵懶而安靜的憂傷,那憂傷的面上,飄拂著,凜凜的淚光。他突然跑起來,用很快的速度。

  她看見他在汽車後面奔跑,臉上的表情已經不再安詳,是那種生離死別一樣的悲慟。他還在跑,可是,他卻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她看見他終於頹然地停了下來,停在車流穿梭的街頭,眼淚終於重重地跌落下來,落在胸口,被擊得粉碎,四濺開來。

  一進來,是一股十分刺鼻的消毒水的氣味,有人在大聲地抱怨,沒有被「非典」害死,先被這可惡的氣味給嗆死了。

  地下室大廳頂上的吊扇依舊那樣散漫地轉著,發出微弱的帶動風的聲音,還有牆壁上的扇葉的投影在幽幽地晃動著。

  風扇的下面坐著幾個人,都是在這幾天突然失去工作的人。他們已經在這裡下了一個下午的圍棋。

  地下室裡少了許多的人,都回家了——回家,一種能讓人戰慄的念頭。

  電話裡,母親說了「回來!」她們盼望著她回去,她們沒有拒絕她,至少她們是原諒了她的,她們依然為她敞開著回家的門,那個晚歸的玫瑰花精,可以飛回屬於她自己的那朵玫瑰花,她還為她開放著。

  開門的那一瞬間,她忍不住地淚流滿面。

  而她一直微微地顫抖,是否因為遇見了他?直到現在,她依然不確定剛才的偶遇,他調離了那座城市了?一定是有太大的壓力,她理解他。現在她一點一點地回味,他的表情、他臉上那樣震驚的神情、最後的奔跑。而他比以往瘦了,瘦了那樣多。

  走廊的燈光射了進來,她看到牆壁上那張大的照片,秧秧拿著一瓶紅酒站在他的旁邊,她從里間出來,有些紅腫著眼睛,他們三個人,都有些錯愕的神情,看著前面突然閃光的鏡頭。

  她關了門,拉亮檯燈。房間彌漫在一種溫暖的橙色之中。

  她移走照片上掛著的包和衣服,照片上的情景遙遠得仿佛隔世,卻又真實得仿佛剛剛發生。她突然覺得乏力,她癱軟下來,坐在地上,大口地呼吸,眼淚大顆地滑落,心裡被挖走了的那一塊空洞著,回蕩著悲傷的風。

  遊走在那熟悉的木質走廊裡,四周飄蕩著松節油的味道,一種刺鼻的清香。她找自己的教室,裡面有自己的畫架、畫框、畫筆、調色板,還有他和秧秧。那麼短的走廊,卻迷宮一樣找不到終點,熟悉的景象縹緲地掠過,而她希望的那一切,卻是在另一個世界一樣地不能企及——而她明明就已經要找到了……

  醒來時,那種失落的悵惘還停駐在心裡,她回味著她對他說的話:「以往的那個我,曾經,非常,非常的,愛過,以往的那個你。」那句話同樣像雷一樣的擊中了她自己,「以往的那個我」,以往的那個我……而如今的她,更像個已經冬眠的小動物,所有一切都沉睡在她肌膚的深處,假寐一樣地沉寂著。她希望的未來,繪畫帶給她的快樂和希望,她和秧秧一樣不知天高地厚的目標——三十歲之前,一炮沖天!還有她的愛情,雖然加重了她的不安全感,但她畢竟還是愛了。

  她下床趴在牆上仔細地看鏡子裡的自己,看著眼瞼下方那顆深褐色的痣。

  母親叫了她「笛子」,外婆說:「笛子,回來!」秧秧說:「笛子是失散不了的,這顆痣就是一個記號,不管跑到那裡,一看到這顆痣,一下就能認出,這就是笛子。」

  「笛子……」她撫摩著那顆深褐色的痣,聽見自己嘴裡發出喃喃的聲音。

  她被自己的聲音驚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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