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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她摘自己耳朵上的耳環,一個一個地摘,直到把耳朵上的七個耳環都摘了下來,她慢慢地梳頭,梳那捲曲淩亂的頭髮。

  她突然地落淚,看著鏡子裡的那個人呢喃地說:「秧秧,對不起。」

  而她已經覺得了窒息,茫然的未來,沒有希望的未來,潮水一樣席捲了她,淹沒了她,吞噬了她,要把她葬身海底。她聽見自己喉嚨裡啞啞地叫了一聲——她感到了害怕,假寐在她肌膚深處的希望和渴望,突然間噴發般的蘇醒,痛苦也隨著那些希望一起復蘇——她決定一一接受。沒有秧秧的世界,沒有他的生活,她要一一接受。

  走廊裡的燈光透過門上方的小窗戶照進來,打在牆上,一個規整的方格,方格停在那裡,一動不動,她害怕時間也會這樣一動不動,而她現在不能離開這裡。地下室裡有一個人檢查出得了「非典」,在以後的十八天裡,這個地下室被隔離了。

  十八天,現在看來,是個漫長的等待,焦慮煎熬著她,她要回去看她們,她知道她是她們唯一的安慰,她要帶給她們快樂和足夠的安全感,從離開父親的家的那一天起,她就這樣告訴自己,那麼,將來她要做到這點。她還要重新開始畫畫,繼續她的學業,或許她已不再要求三十歲之前的成名,但顏料和調色油的香味,她不想再離開。對所有這些,她都已經迫不及待。

  還有,他。

  他身邊的那個她,笛子是在意的,那個她會給他新的安慰,而笛子已經枯萎太久,她要再盛開一次,為了自己,為了還這樣年輕的自己。這時她想起他曾經說過,會等到她真正願意的那一天。他多傻,其實她是願意的,她多麼願意把自己給他。她抱了他的黑色衣服,就像抱了以往的那個他,磨房中那個眼裡燃燒著欲望的他,他喘息著加了力,然後又突然地停止,因為克制他有些微微地發戰。今天,她突然想讓他要了她,她流著淚,感覺到那時他的親吻,他難以呼吸一樣的喘息,他迷亂時的失控。今夜,她想把自己給了他,也仿佛一場告別,告別以往的他,也告別以往的她。

  但她心裡隱隱明白,這是一場無法告別的告別。

  現在,她走在陽光明媚的大街上,大街上的人多了起來,「非典」疫情已經有所控制。

  她要回家。

  她買了後天的火車票,排了六七個小時的隊買到的——一刻也不能等待了。

  她到電話亭給蓮去了一個電話,蓮說老闆已經聯繫過她,夜總會就要重新開業了,明天就開業,明天是很重要的日子,老闆說一定得熱烈,衝衝黴氣,估計迪廳也快了。然後蓮要笛子過去,她們要換服裝,要豔麗的,叫笛子一起去挑。

  「蓮,我要回家了。」她淡然地回答。

  「秧秧,你要走?!可是我們都沒有接替你的人!」蓮的語氣焦急起來。

  「我來的時候你們不也只有兩個人嗎?或者再找一個?」

  「找一個人得要時間啊!不行,秧秧,你起碼要等到我們找到人才能走。」蓮開始撒嬌。

  「可我已經買好票了。」

  「一個星期。」

  「……」

  「秧秧,幫幫我。」

  「頂多一天,我後天的火車票。」

  「一天頂什麼用!」蓮有些氣急了。

  「蓮,沒辦法,我想回家。」

  蓮讓步了,說:「一天就一天吧,先把開業這天應付了再說,大不了,以後還兩個人跳。」

  走出電話亭,她仰頭看初夏晴朗的天空,久違了的天空。她上了天橋,在秧秧和她的感覺裡,橋離天空會更近一些。

  她反身靠在天橋上,胳膊支在欄杆上,仰頭看那藍的天空,那天空,似乎真的更近了,一群大雁排列著飛過,她露出沉溺的微笑。

  她搖晃著自己的身體,初夏的風吹動著她的長髮,海藻一樣在空中擺動。

  她驀然起身,看過去,空無一人。她頓了頓,慢慢地向前方走去。

  靠在汽車站的一個柱子旁等汽車,太陽照在她的臉上,長久以來沒有過白天的生活,讓她臉色蒼白。她眯著眼睛,看耀眼的陽光,十分寂寞的初夏的陽光。這裡是他們曾經碰面的那個汽車站,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來了這裡。

  初夏的天氣已經熱了,她把那黑的外套抱在手裡,跟著人流上了剛剛駛進車站的汽車。

  上車的刹那,敏感地覺得自己的包動了一下,回頭,看到一張驚慌的年輕的臉,那眼睛裡更是充滿了恐怖。

  受驚的年輕男子眼睛裡湧上了一些狠狠的表情,仿佛是在威脅,然後倉皇地下車離開。

  他轉身的瞬間,她看到他耳朵旁邊小小的一個肉坨,她呆了呆,震驚地撲到玻璃窗上,看著那個個頭小小的男子。男子頭髮長而淩亂,穿著灰色的衣服,這是他給她的所有資訊,但她很快發現,這個男子的身形像極了章一牧的父親。

  她撲在那裡,許久才重重地喘出一口氣來。

  那個男子還徘徊在她離開的那個車站裡,車站人不多。他眼神飄忽地掠過旁邊幾個人的挎包,同時遭遇到一道犀利的厭惡目光。他在心裡狠狠地罵了罵,啐了一口唾液在地上,然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站在她曾經靠過的那個柱子旁,看上面的一則尋人啟事。

  他的目光散漫地在啟事上遊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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