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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在靠窗戶的位置上坐了下來,要了一杯咖啡、一盤杏仁,翻著書架上的舊畫冊,讓時間慢慢地走過。

  或者,應該要想想別的辦法了,錢已經不能維持多長時間。

  每天電視裡都會播報各地的「非典」疫情,她們生活的那個城市,是沒有「非典」的,她知道。

  電視裡仍在播放著張國榮的老歌,這段時間總有大段紀念張國榮的節目,還記得看《阿飛正傳》時,秧秧半天都沒有暢快的呼吸,而後便愛學了張國榮說:「我是一隻無腳鳥……」看《霸王別姬》,程蝶衣在舞臺上倒下時,笛子流淚了,半天,聽見秧秧幽幽地說:「他不屬於這個世界……」

  新聞開始了,她看著被擱置得很高的電視,慢慢地嚼那已經有些回潮的杏仁。

  播到了母親和外婆居住的那個城市,她停止了咀嚼,那個端莊的主持人說,那裡已經有了一例疑似病例。

  她坐著,覺出自己的心浮氣躁,她站起來,很匆忙的姿態,買了單,急急地走出去。

  她跑去了電話廳,沒有猶豫地撥通了那個電話號碼。

  通了,她摟緊自己的手臂,想要制止自己神經質的顫抖——其實她是那樣地想她們,她不敢回去,不敢面對,只每月寄去自己大半的薪水,卻從來不留下自己的地址,用這樣的方法來醫治自己濃濃的思念和愧疚。

  她其實是那樣地想她們。

  通了,卻沒有人接。

  她開始恐懼地流淚,顫抖著,把腳尖神經質地踮一踮,踮一踮的。

  快點接啊!她仰了頭,無聲地啜泣。

  思念是堤壩中勉強困住的洪水,一個小小的缺口,就洶湧而出。

  「喂!」那邊傳來熟悉的聲音,她震驚地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

  「哪位?」她聽出來,是母親的聲音。

  「你是誰?……笛子!是笛子嗎?」

  她被「笛子」那一聲呼喚,震得頭暈了,笛子,她是笛子……

  然後一個蒼老的聲音急切地響起:「是笛子嗎?是不是?!笛子,回來!」

  「外婆!」笛子想叫的,但只是動了動嘴唇。

  「回來,笛子,你真是要氣死你媽才行呢!」

  「外婆!」聲音從喉嚨裡蓬勃而出,然後是失聲痛哭,電話那邊也哭,這邊也哭,不停地呼喚,不停地回應,回去,一定回去,誰都盼望著你回去。

  掛了電話,是情緒放縱後的空虛和放鬆,直放鬆到人仿佛沒有了軀殼,要飛了起來。

  然後就這樣虛渺地走在街頭,夢遊一般。

  站在地鐵站的入口處,一陣寒風吹過來,十分蕭瑟,平常擁擠的地鐵站,現在空落落的,空得令人感到絕望的恐怖。笛子的恐懼在心裡軟軟地陷了下去——仿佛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這個喧囂的城市,會在這種病毒中毀掉,而她必須要在毀掉之前回去,她要偎在她們身邊,給她們安慰,也安慰自己。

  空蕩的月臺上,突然響起一聲類似啤酒罐墜地的聲音,清脆得很,破落得很。她看見了下面站著一個等車的人,在柱子後面,他拿著那空的可樂瓶子,往垃圾桶裡扔,扔到旁邊去了。他彎了身子,撿起可樂罐子,放到垃圾桶裡。

  她感到心裡一種近乎溫暖的感動,她走了下去,走到離那個人不遠的地方——在一個蕭瑟空蕩彌漫著恐懼的大空間裡,碰到一個同類,是令人溫暖的。

  他也看到了她,他微微地對她點點頭,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笑意。

  她也對他點點頭,臉上的表情鬆弛了一下。

  然後,他們就看著茫然的前方,等待。

  車來了,空空如也,只載滿了滿車不能言狀的恐懼。

  她上了車,他也上了車。

  她坐在那裡,看著對面窗玻璃上,自己在慘白燈光下的投影,她轉身,對著身後的玻璃,把自己的嘴唇塗上一點玫瑰的紅色。

  回頭時,她發現他在看她,然後帶著一點微笑的神情,把目光移開。

  他的臉色在燈光下,同樣地十分蒼白,他穿著西裝,夾著的皮包,像個做銷售的。

  但在這樣的氣氛和環境裡,她覺得他是個神秘的人,那淡淡的疲憊笑意,也是不同於地球人的,她打了個冷戰。

  他下車了,車再開動起來,偌大的車廂裡,就剩了她一個人。而那列車仿佛已經不是普通的列車,是一輛通往神秘地點的,時空隧道。

  她左右地看,車廂空曠安靜,吊環在半空中幽幽地搖晃,扶杆在蒼白的光線中發出冷幽幽的寒光,門上方的方位指示燈亮著,十分張狂的紅——只為她一個人紅著。車廂牆壁上貼著的有明星形象的海報說明著曾經繁華的一切,但現在,就更顯了淒涼,黑的窗玻璃裡反射著車裡蒼白的一切,一切太過安靜,靜得仿佛四周真的佈滿了恐懼和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到站時,她倉皇地跑了出去,聽著自己喘息的聲音、慌張的腳步聲、地鐵站裡空曠的回音,還有廣播裡女播音員幽幽的報月臺的聲音……

  她跑了出來,把空曠的一切統統地扔在了身後。

  ——一個不正常的幾乎快瘋狂了的安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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