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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笛子住的是那家女兒的閨房,新房,外面是石頭的牆,裡面卻是用石灰刷的,白得耀眼,窗戶開得很大,說是兒子女兒從外面看回來的新式樣。一切都在改變,有錢的人家,房子也都和別的地方差不多了,進步著,失去了自我。

  出乎笛子意料,房間十分乾淨整齊,有一張很大的床。滿臉皺紋的老太太笑著,告訴笛子,那床鋪上的被子和床單都是新換的,洗得很乾淨。笛子笑著表示謝意,真的很乾淨,比招待所裡的東西乾淨許多倍。

  下午剩了不多的時間,大家開會,重申這次出來的任務:回去以後,要辦個展覽,每個人都要有像樣的五幅以上作品。然後重申安全的重要性和組織紀律性,不許偷農戶家的雞和小豬崽(這種事情,去年出來寫生的時候,就已經發生過),不許買當地的山雞皮,據說來這裡寫生的人,都喜歡用農戶的山雞皮回去做標本,山雞可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然後是每天寫生的時間、地點。

  笛子愉快地傾聽,一切都是應該的,都是應該做到的,至於作品,也是沒有問題的,她不會讓他看到自己失敗的東西,她呈現在他眼前的,一定是最好的,總是最好的。

  這個村莊沒有電,用各種各樣的瓶子裝了汽油和燈芯,讓火光在黑暗中一點點地燃燒。

  他和大雄一家一家地登記,這家住了誰,那家住了誰,一家不漏。大雄在他旁邊,帶著單純熱烈的笑,說:「晚上和我們一起搭夥吧,到我們的家裡搭夥吃飯,大家熱鬧一點。」

  笛子搖頭,說已經答應了這裡的房東了。

  「那吃過飯接你下來玩兒?」

  「不了,今天太累,得早點兒睡覺。」笛子垂了眼睛,瞟他。然後看他們下了山坡,向下一家走去。

  笛子向房東要求洗澡,今天太累了,走了好久的路。

  房東不好拒絕,答應了,只說,燒一鍋水的柴,能燒好幾頓飯的。

  笛子看著面前的那碗炒得沒有了一點水分的老鹹菜,說:「洗一次很貴嗎?如果很貴,就不洗了。」

  房東立刻笑起來,說「不貴的,不貴的。」然後又歎氣,說現在柴太貴了。笛子笑笑,說:「是啊。」

  晚飯是米飯和麵條煮在一起的粥,稠稠的,笛子沒有吃過,也吃不慣。菜是一碗老鹹菜,房東說明天中午有青菜,今天沒有割,明天去割了來,如果笛子要吃肉,還可以炒老臘肉。

  吃了飯,房東就開始把風箱拉得轟轟響,把火燒得大大的,直到把一鍋的水燒得沸騰著翻滾。

  提到房間裡,笛子顧不得大木桶不夠乾淨,咕咚一聲,就鑽進了水裡。

  把自己埋進水裡,深深地浸入,仿佛要經過那熱熱的水,從令人煩惱的現實世界,穿入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飄在雲端,沒有未來,沒有時間,只有現在。

  用毛巾擦拭身體上露珠一樣的水滴,輕輕地,然後一遍一遍地把頭髮擦乾,換上乾淨的衣服,端坐在鏡子前面,梳理仍然潮濕的頭髮。微弱的燈光下,她輕撫自己右眼瞼下的黑色小痣。

  她輕輕地撫摩它,覺得它是有寓意的,一定是有寓意的,如果真的像秧秧說的那樣,是為誰流的眼淚的話,那一定是為他,她只願意為他。

  夜晚的鄉村靜謐,偶爾有遠處狗吠的聲音,只那樣幾聲,就又安靜下來。

  她不肯承認自己坐在這裡是為了等他,她也不確定他能來,她焦急地翻看著手邊的一本書,又不時地照照鏡子,不得安寧。書的旁邊放著速寫本,她到底把它打開了,看著那幾道潦草的橫線,怔怔的,卻覺得手無端地癢起來,像有根羽毛不停地在那裡撓。她又看了自己的手,單薄的手,與平時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不遠處的農舍裡,不時傳來高聲的喧嘩,是學生們在打麻將,從村長那裡借來的一副小麻將。

  大雄來過了,在外面高聲地叫笛子,她懶懶地應著,說睡了,然後依然那樣坐了,坐在跳躍著的昏暗燭光裡,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安靜地等待。

  天空漸漸放晴,變得深藍深藍的,沒有底的那種深藍,清澈的深藍。一彎月亮亮晃晃地嵌在前方的窗格子裡,散發著清冽的寒光,山鄉的星星格外的明亮,像一粒粒撒在空中突然凍結的冰粒子,遙遠而寒冷。

  他又輸了一把,今天老是輸,心神不寧的,都不知道出了些什麼牌。他下決心一樣把牌一攤,說:「你們玩吧,我要休息了,你們也早點休息。」

  他走出來,看著坡上那座黑黝黝的房子,心裡更不安寧了,他覺得自己又變成了一個年少輕狂的少年,有股不顧一切的傻勁兒——他向坡上走去。

  但他並不敢直接去找她,他繞到了房後一個小土坡上,他看見了她的窗戶裡還點著燈,那燈淡淡的,忽閃忽閃的光,像只小手一樣撩撥著他的心。她怎麼還不睡?是在等他嗎?他該怎麼辦?去敲她的窗戶嗎?他站在小土坡上,心裡七上八下的,不得安寧,而他身後一大堆的現實問題更讓他頭疼。如果她是個隨意的女子,那麼他會沒有一點猶豫地去找她,但她不是,也因為不是才吸引著他那樣的想要靠攏。他點燃一枝煙,看著那亮著燈的房間,躊躇著,進退不得。

  老夫婦早已睡下。窗戶上的月亮,已經升了上去,有一半,隱在了窗簾的後面。笛子把窗簾拉嚴實了些,那半個月亮也掩在了後面。拉攏了,又驚異地把窗簾撩開一點,看見對面小土坡上,有那樣猩紅的一點,一閃一閃,一閃一閃的。她看到了月光下模糊的人影,不知怎地她確定那個人一定是喬晉,一定是他。她突然把窗簾放下來,心裡突突地跳得厲害,那猩紅的一點像把她的心燙著點燃了一樣,一下子,便鬧騰開了。他是在那裡等她的嗎?他為什麼在那裡?他在猶豫嗎?她清楚他們身後那樣一堆現實的問題也在困擾著他。她突然像下定了決心一樣,「呼」的一聲,把燈吹滅了。四周一片黑暗,黑暗中,卻聽見自己的心跳怦然作響,那暗沉沉的夜色中,仿佛也有股不知名的力量,在沉寂中暗暗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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