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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他看見那並不嚴實的窗簾合攏了,又撩了那樣小小的一角,再突然地放下,再後來,燈便滅了。他心頭的疼痛——她要把他關在外面,她要放棄他,她仿佛不是現代的女孩——任性並且沒有什麼顧慮,她隱忍,她躲避,他不明白為什麼她有這樣的性格,和秧秧截然相反的性格,但他確定她是一定做得到放棄他的。他不能再等待了,他丟了香煙,像丟掉許多的顧慮和現實,他向他嚮往著的那個人走去——不顧一切了。

  窗玻璃上響起那輕輕的敲擊聲時,她像被一記重重的響雷擊中了,僵在那裡,動彈不得。她明白了,其實她什麼決心也下不了。

  她到底還是走了出去,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走了出去。

  站在那裡,她看著他在黑夜中的暗影,那樣親切的親愛的人。他慢慢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她的面前,然後突然抱住了她,她的眼淚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流下來,滿臉都是。

  她抖得厲害,他貼在她耳邊問:「冷嗎?」她搖頭,搖得很堅決,他為她擦眼淚,然後說:「好想你!」笛子說不出話來,任由他為她擦眼淚,然後緊緊地摟她,摟得仿佛骨頭都被擠得「咯咯」直響。

  他們在外面待的時間不長,笛子回來想著,真是很短的時間,他怕她凍著,外面的冷風太大了。笛子躺著,想他剛才一直說的話:「記得!我愛你!記得,笛子!」他要她記得,她一定是記得的。她還在顫抖,頭枕著的枕頭發出「沙沙」的聲音,這一帶的枕頭仿佛都是用穀殼塞的,稍微動一下,就聽見「沙沙」的一片響聲。笛子坐起來,提起枕頭,穀殼整個向下面滑去,枕頭變成了一個布袋子。她把枕頭放下,拍平,再躺下,並沒有想自己為什麼要做這一系列的動作,做這些動作有什麼樣的意義。她感到嘴唇有些發麻,像是要腫的樣子。她起身,拿著小鏡子湊在鏡子前看,太黑了,什麼也看不到,便又躺下,他吻了她,她嘴角忍不住浮上一點笑容,她真想告訴秧秧,接吻的感覺真的是頭暈目眩,但忽然又想起,這樣的感覺,她是永遠不可能對秧秧說了。但此刻她並不感到憂傷,她想著剛才回來時,他站在那裡看著她,那樣挺拔的身影,在暗夜中,向著她離開的方向——多麼溫暖的感覺,她微微地笑了,聽到頭下的枕頭又發出「沙沙」的聲音。

  居住地的附近,有畫不完的美好風景,層次分明的梯田、呈色塊分割的田地、田間乾枯的樹……像巴爾蒂斯的風景畫,還有樹叢中的庭院,庭院前流過的清洌的小溪,溪水邊嬌媚的枯樹……

  笛子每天一早就提了畫箱,去找自己要畫的風景。大雄每天清晨就早早地來了,在外面耐心地等候,他怕笛子會先走,他不會覺得笛子先走有什麼不對,他不想讓她因為等待而焦急,而耽誤了畫畫的時間。

  兩個人沉默地走在鄉間的路上。笛子是內向的,她的沉默,在他看來,是更神秘的誘惑——現在很難有這樣內斂的女孩了。

  下午,他們在村子邊緣發現了一個小磨房,木的結構,架在小溪的上面,後面是深遠的樹叢。大雄很興奮地叫:「真有意思!這塊地方真有意思!」然後就坐了下來,要畫這裡。

  笛子也在不遠的地方坐了,心裡卻「咚咚」地跳得厲害,她為自己下意識的想法感到有些難為情,可是,卻忍不住地這樣想了。她偷眼看喬晉,他在離她二十米遠的地方坐了,撐起了畫箱。他迎著她的目光看過來,她的臉驀地紅了,以為他看到了她的內心,她那樣羞於啟齒的打算——他們總是沒有地方好去,在笛子住的外面站著,說說話,一會兒時間就凍得受不了,這裡,是可以讓他們多待一會兒的。

  那天夜晚,他們就去了那裡。

  依舊是夜深的時分,笛子的房東熟睡了,喬晉房間裡的學生也回自己的房間了,或是去打牌的學生那裡。

  喬晉去了半山腰上的那戶農舍,依舊用小小的樹枝,輕輕敲打著那扇閃著微光的窗戶,他明白,那橘黃色的燈光因他而亮。

  然後看見她幽靈一樣地閃身出來。

  夜晚的水聲,格外的清晰,潺潺的,歡快奔流,樹叢中的小磨房就安靜地立在那裡,月光像給它灑了清亮的一層薄冰。

  他們手拉著手,喘息著站在堤壩上,然後快步向下走去,腳下的土塊兒發出沉悶而歡快的聲響。

  門被輕輕地推開,黑暗中閒置的大磨盤和大木杆吊著的紗布呈現在月光中。靠窗的地方,有一張鋪滿乾草的床,床邊,是在這裡磨過豆腐的人留下的空酒瓶。房間裡所有東西,都在月光中安靜地沉睡。這裡是安全的。

  門在身後安然地闔上,房間裡月光下的一切,都被奇跡般地啟動,像沉睡的城堡在睡美人被王子親吻以後,奇跡般地復蘇,一切都生動起來。

  他輕輕地扳轉她的肩頭,他們終於可以這樣從容地注視面前這個自己愛的人了。他深情地抱緊了她,感覺到她身體微微的戰慄。

  「冷嗎?」他撫摩著她的頭髮,輕聲地問。

  她點頭,又搖頭,說:「不冷。」

  他拉她走過去,房的中央放著一個火盆。他蹲下去,打燃打火機,一小簇橘紅的火焰在火機上跳動著,給房間突然地注入了暖融融的光亮,他們相視著微微地笑了。他突然伸手摸著她的臉,說:「讓我看看你,我還沒有在這樣近的距離這樣好的光線下看過你呢,笛子!」

  她笑了,卻也局促得很,只說:「小心燒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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