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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秧秧的火已經燒了起來,厲聲質問他們為什麼這麼吵,讓別人怎麼生活。

  男人傲慢地說:「住不慣?搬家啊。」說完就把門給關了。

  秧秧一腳踹在門上,很響的聲音,把自己的腳也踹疼了。笛子使勁地拉著她,要她回去。母親也來了,拖著秧秧要她下去。秧秧回去了,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使勁地扯自己懷裡抱著的沙發墊子。

  那天秧秧給劉蕭打了電話。家在本市的劉蕭下午就來了,站在樓下等著。呼機一響,秧秧就拉了笛子下去,說是下去買雪糕吃。

  劉蕭身邊還跟著一個人,愣愣的、年齡和他一般大的男孩。劉蕭很仗義地問:「說,怎麼辦?我們還可以叫些人來。」秧秧把頭一仰,說:「把他家玻璃砸了就行了。」

  「秧秧!」笛子聽了覺得害怕,偷偷地拉著秧秧的衣角。

  秧秧俯身在劉蕭的臉上吻了一下,很俐落的動作,然後簡短地說:「別讓人看見了,有空再聯絡。」說完就走了。

  笛子拉拉秧秧的衣角,但是秧秧並不理睬。

  笛子和秧秧並排坐在沙發上,幫外婆剝花生,外公在廚房裡修理壞了的水龍頭開關。

  母親洗著一大盆衣服,並不開洗衣機——她不能沒有事情做,她要讓這些瑣碎的事情填滿她每天的生活。

  秧秧在說笑話,惹得外婆不停地笑,秧秧得意了,鼓著嘴,吭哧吭哧地學得有模有樣。

  突然一聲清脆的劇烈響聲,嘩啦啦地,笛子看窗戶外面,一些玻璃的碎渣從窗前跌落下去,閃著清亮的光,一串清脆的響聲落地,然後平靜下來。

  秧秧眼神閃耀著微笑了一下,然後跑過去,趴在窗戶上,只看到地上淩亂的一攤。

  樓上立時響起了罵聲:「哪個缺德的?」

  秧秧笑起來,一家人都圍了過來,外公說:「是哪家的孩子玩彈弓吧?」

  「也許呢!」秧秧笑著得意回答。一轉身就看到母親探究的目光。秧秧躲避了那目光,搖晃著到沙發那裡坐下,說:「這就是報應啊!」

  笛子緊張地等待事情可能的發展。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樓上的人沒有下來鬧事,甚至,他們放輕了腳步聲——他們並不瞭解事情的真相,只能憑著想像來揣測,包括懷疑秧秧的身後有一群「不良少年」在撐腰。他們在揣測中謹慎了許多。

  家裡面有強勢的人,有年輕的男子,太重要了,笛子那次深深覺得。看著這個滿是老人和婦孺的家,笛子感覺到自己的壓力,她是最年輕的,以後這個家就要靠她來支撐,而像秧秧一樣,有個男子保護著她,似乎就安全了許多。

  樓下的瘋女人開始喋喋不休地訴說,很強的連貫性,說「文化大革命」要進行到底,說毛委員長接見了她……秧秧興奮地跑到窗邊,張望著樓下那個穿著整潔的五十來歲的婦女,邊看邊興奮地說:「崩潰!真是瘋了!」笛子已經對這個女人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是她還是過去了,和秧秧趴在一起,探頭張望著。

  秋天,外婆的風濕加重,因為天氣的驟然變冷和不斷的綿雨天氣,外婆甚至不能下床,母親開始像個陀螺一樣在家裡旋轉。

  母親越來越沉默,沉默著度過相同的每一天。

  家裡只聽到外公洪亮豪邁的聲音和朗朗的笑聲,還有外婆快樂的附和,笛子不敢想像,如果沒有外公,外婆的生活會怎樣。

  每天吃了晚飯,外公就把外婆抱進輪椅裡,而外婆必定要外公或母親給她梳洗乾淨,把花白的短髮用素色的髮夾夾住,然後,外公就推了外婆出去。在樓梯口,母親會扶著外婆,外公抬著輪椅,一起向樓下走去。生命十分的現實瑣碎,又充滿了有些令人心酸的溫情。

  那時,外婆愛嘟嘟噥噥快樂地閑叨,外公洪亮的聲音在樓道裡久久迴旋。

  笛子趴在窗臺上,看見他們出了這棟樓,外公推著外婆的輪椅,慢悠悠地走在那條青石板小路上。只要一段距離,他們就可以走到外面,城市光亮的外面——一個有噴泉和許多鴿子的人民廣場。

  笛子在離家較近的中學上了高中,因為不想和母親有太激烈的衝突。

  但將來考美院卻是一定的,除了畫畫,笛子想不出自己還能再做什麼,並且她是想回到那裡的,那裡像親切的故鄉,召喚著她回去。

  她要回去的。

  夜裡,笛子撫摩著父親帶給她的畫架,他自己的。他聽秧秧說笛子在堅持畫畫,就把這個畫架給笛子帶來了——他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了笛子。

  那是一個木質的年代已久的畫架,手指拂過時,空氣裡流動著啞啞的沙沙聲,還有一股顏料和松節油的味道,笛子感覺到父親蒼白的細長的手指,在畫架上揮動……

  就是那個秋天,外公在一個細雨紛飛的早晨,沒能醒過來。

  笛子那時明白,紅潤的臉龐並非健康的標誌,那似乎還可以顯示著來自於心臟的隱患。外公走了,留下了蒼老並且不能完全自理的外婆。

  生命的起落永遠是一個謎,凡人永遠掙扎在自己的悲歡離合裡,掙扎在對死的恐懼之中。

  第一次看見一個蒼老的老人像孩子一樣哭泣。

  家裡突然來了很多人,是外公外婆的孩子們,母親只是他們最小的一個女兒。

  那些突然出現的孩子,悲傷地為外公料理後事,熱鬧又排場。

  靈堂設在樓下的一塊空地上,是用防水布搭成的一個大棚子,裡面時刻哀樂高奏,混雜著劇烈的麻將聲,靈堂裡擺了十幾桌麻將,桌桌都是滿的。夜裡,有樂隊來表演,每一首歌的前面都有幾句強加的悼詞,然後是節奏哀傷或歡快的歌曲。

  笛子和秧秧守在外婆身邊,外婆已經沒有力氣,她更多的是責駡外公,說外公嫌棄她了,拋下她不管了,不要他了,趕著投胎去了。

  然後外婆說起了外公年輕的時候,外公第一次約外婆去看電影,外公第一次偷偷地在外婆的臉上啄了一口,外婆哭了,覺得受了欺負……外婆用含混不清的聲音敘述,斷斷續續的,因為哭泣,因為不時地要責駡棄她而去的外公,因為不時的要說,讓外公安心地去,她有她的小女兒照料……

  笛子安撫地摟著外婆的背,恐懼地流淚,因為明白,不管親人還是愛人,最終的出路就是訣別。

  永遠是什麼?

  先走的那個人得到了永遠,

  而留下的親人,能有的,只是悲傷和懷念。

  或者,那也是一種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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