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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從此家裡很少聽到愉快的聲音,生命以她最真實的形式存在,沒有一點浮華的修飾,就像蒙克的繪畫一樣真實。

  外婆一個冬天都臥床不起,也決不肯下樓散步,笛子隱隱地覺得,外婆已經想要放棄,她沒有力量了。她精神上和肉體上賴以生存的那副臂膀已經拋棄她了,就像她哭泣著,在外公的遺體前含混不清地責備外公那樣,外公不管她了,自己先走了,只丟下了她,夫妻共百年,原本是不能的。外公不能控制地背叛了外婆,以死的方式。

  母親沉默地料理家務,為外婆清理身體、梳洗。吃了飯,整理好一切以後,母親會花很長一段時間為外婆拔火罐,一種古老的治療風濕的方法。

  笛子會安靜地幫助母親,像母親一樣安靜,只有必要的話才會說出來,房間裡沒有多餘的聲音。家裡除了令人窒息的壓抑味道,再沒有別的了。

  母親常會讓笛子離開,去自己的房間學習。只有學習才能拯救自己,母親說,學習是人唯一的出路,不然,她就只能一生掙扎在苦難的底層。

  笛子聽話地離開,為了安慰母親已經那樣孤獨壓抑的心,現在只有自己和秧秧才是母親的安慰和希望,笛子這樣以為。

  笛子是那樣地渴望著離開(雖然十分不忍心離開),離開鬱悒濃重的空氣,離開母親在背後看著自己的陰鬱眼神。那一切,都是那樣讓人感覺著壓抑。

  笛子意識到這種渴望是對脆弱母親的背叛,那是一種背叛的衝動。

  母親沉默著,讓笛子產生了那樣的衝動。

  笛子不記日記,自己臥室裡的書桌抽屜裡,永遠沒有秘密——現在笛子是母親的一切。笛子的所有,母親都渴望著瞭解,母親沉默著,觀察笛子的一切,而那背後的眼神,像一團沒有邊際的黑霧,濃濃地包裹了笛子,濃郁得讓人無法呼吸。因為窒息,笛子渴望著逃離,可是,母親除了她,還有什麼呢?

  笛子站在自己的房門前,看著另一扇門裡的母親沉默地為外婆拔火罐,偶爾問一句好點沒有這樣的話,昏黃的燈光下是一個令人窒息的靜默場景。

  笛子關了門,並不能把那窒息關在門外。

  笛子聽到外面外婆在用已經沙啞的聲音斷續地說話,聲音舊得可怕,仿佛那聲音也蒙上了許多灰塵。母親簡單地回應著,用失去色彩的聲音,失去得十分徹底,仿佛母親的聲音裡從來沒有過顏色。

  母親過來敲門,要笛子睡了,已經十點半了。

  笛子答應著,爬到床上,關了燈,卻沒有睡意。

  樓下的瘋女人站在院子裡,喋喋不休地訴說,說她見到了毛委員長,說要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笛子用被子蒙了頭,打開手電筒,用一隻手握住燈罩,看光穿過指縫間的樣子;暖暖的燈光在黑暗中發出耀眼的紅,那樣溫暖又冷漠的紅。那紅,一晃就晃過了三年的時光。

  第五章

  被子突然被掀開,房間是明亮的,母親把燈打開了。

  空調的聲音很強勢地響著,像是快壞了的樣子,但夏天還沒有過去,人在這個火爐一樣的城市裡,就像困在了蒸籠裡一樣熱,還好,空調還在運轉著。

  笛子還保持著那個姿勢,開著手電筒,電筒裡的光在燈光下面,顯得那樣的微弱和稀薄。笛子抬頭用漆黑明亮的眼睛茫然地看著母親,她還是穿著母親自製的白色棉質睡袍,烏黑的長髮海藻一樣鋪散在枕頭上。

  母親在床邊坐了下來,幾年的時光已經讓痛苦慢慢沉澱,母親從容了許多,也慈祥了許多,臉上常會帶著一點溫潤的微笑。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母親看著日漸成熟美麗的女兒,拂了拂她額前的頭發問。

  「嗯!」母親很少有這樣親昵的舉動,笛子覺得尷尬,她低垂了眼。

  「以後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碰到事情多和秧秧商量,在學校什麼都要靠自己,媽媽不能天天在你身邊了。」

  笛子迷茫地點頭,心裡生出那樣糾結的痛。

  「星期六就回家。」

  笛子忍著眼淚,重重地點頭。

  「明天早晨記得跟外婆告別,記得對她說每個星期都會回來看她。」母親伸手撫摩笛子的長髮,很粗糙的手,很溫暖的手。笛子屏住了呼吸,不讓因為心痛帶來的悲傷噴湧而出。

  母親終於起身離開。門關上的一刹那,笛子的淚不能遏制地湧出,笛子壓抑著呼吸,翻轉身,看著窗戶外面的天空,無聲地啜泣。

  笛子去學校的時候,新生軍訓已經結束。

  笛子不願意失去一頭長髮,十分的不願意。或許笛子並不明白,第一次看見李麗時,李麗那瀑布一樣的長髮一直就留在了笛子的心裡——一頭對母親具有嚴重威脅的長髮。笛子對那一頭長髮感到害怕的同時,潛意識裡卻一定要一頭那樣的長髮——這是一種虛無的對抗,連對抗的物件都沒有。

  秧秧找人開了一張病假條,請了一個月的假,笛子剛好可以躲過軍訓。

  那天負責軍訓的「班長」要離開,那些部隊上不到二十歲的、威武中還帶著靦腆的班長們,糾結著男生們的情緒,更糾結了女生們的情緒,校門口的軍車下面,擁擠著幾乎所有的新生,穿著肥大軍裝的新生,叫著、哭著,向他們的班長告別。

  秧秧接過笛子手裡的行李,說父親去了工地所以不能來接笛子。

  笛子覺得失望,也松了一口氣。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父親,她希望見他,卻也害怕見他。

  凡鵬在這幾年間,自己開的裝修公司已經十分紅火,在那個城市也算是頂尖的裝修公司了。

  凡鵬徹底改變了自己,他從那種茫然到近乎宗教信仰似的對繪畫的癡迷中解脫了出來,讓自己變成了一個有錢人,並且生活美滿——秧秧或許還不能夠諒解他和李麗,但表面上已經接受了李麗的示好,不再對李麗惡語相向——秧秧也是要表現自己的開明和現代的,並且既成事實,再一路熬著鬧彆扭也是艱難的,她們之間十分客氣,但在凡鵬看來已經難能可貴。他又有了一個三歲的孩子,一個男孩,請人來起了名字,小名叫二土,因為中間那個字一定得是兩劃,並且那孩子缺土,就叫了二土,學名倒是很少叫的。

  秧秧已經是油畫系四年級的學生,她在附中四年級時,強烈地希望考上中央美院,因為叛逆的心要她遠遠離開自己的家庭,並且中央美院是中國最好的美院,她想去。她同時報考了兩所學校,結果是本校錄取了她,不得已,她留了下來,帶著一點遺憾和不甘。

  隨著時間的推移,秧秧已經成熟起來。當年刻意學習的妖媚勁兒,現在流露得十分自然,自然得仿佛那勁頭是與生俱來的,並且自然地帶著冷漠的神情和微微的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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