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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我怕。」

  「怕什麼?沒什麼可怕的。」

  「江東你愛我嗎?」

  「愛,愛得……有時候我自己都害怕。」

  「我也一樣,江東。」她深呼吸了一下,「所以我怕,可能有一天,咱倆都會死在這上頭。」

  「別說死。」

  「我不是指那種『死』,算了,江東你跟我說說話行嗎?我是說,咱們說點別的。」

  「對,我也想說點別的。」

  於是我們那天說了很多「別的」。氣氛慢慢變得平靜,我們說了很多,漸漸地對彼此說了些從沒跟人說過的話,我是說,有些事我們從沒想過要把它們付諸語言。比如,我說起了我初中畢業那年,去過一次巴黎。

  那年父親說這趟旅行是為了獎勵我考上北明。那時候——即便是現在,對一個十五歲的女孩來說,也是一個大獎。一個星期,我住在父親的斗室裡,算上衛生間十五平方米的小屋,只有一張單人床,被我占了,剩下的空間打個地鋪都是勉勉強強的。在那個狹小的空間裡,我忘了一出門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巴黎。抵達的那天晚上,水土的關係,我發了高燒,昏昏沉沉地睜開眼睛,滿室局促的燈光。父親輕輕地撫摸我的臉,我在他的瞳仁裡看見有點膽怯的自己。男人的手指,溫厚有力,是我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味道。次日黃昏,熱度退了,父親說:「帶你去塞納河坐船。」我們坐著哐啷哐啷的地鐵,在一片黑暗中前進。我打量著幽暗的月臺上污穢而鮮豔的塗鴉,需要自己開門的憨厚的地鐵,人們的臉因為速度而模糊,不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個龐大的孤獨的一部分。我輕輕握住了父親的手,突然聽見了音樂。賣藝的老人拉著手風琴,在一片鋼鐵、速度和性感的氣息中,這音樂旁若無人。地鐵口的風很大,沿著臺階走上來,看見雕像。父親說:這就是大名鼎鼎的左岸。然後我就知道,我愛上這個地方了。

  我忘不了那個坐在協和廣場的黃昏。大氣的福克索斯方尖碑像棵胡楊一樣挺立在夕陽下面。我看著它,知道現在該是塞納河邊的攤主們慢慢收拾起六十年代碧姬·巴鐸的海報的時候。那時候我突然想:羅丹的思想者凝視著綻放在一九六八年五月的薩特,他們,這些偉大的靈魂,都為饑餓的人類夜不能寐。可是他們見過沙塵暴嗎?一陣風吹來,父親的大手覆在我的膝蓋上,他說:「巴黎就是這樣。七月份,風也涼涼的。」

  我穿著一條在巴黎買的淡綠色的連衣裙。父親說:「好看。」那些天我們的話很少。我要換衣服的時候他就進到那間只站得下一個人的浴室,像玩捉迷藏一樣問一句:「好了沒有?」我說:「好了。」門開了,父親看著我,每天他都會說:「好看。」

  然後我們一起,穿過這個城市每一個角落。拉丁區一間說是一八八幾年就開張了的咖啡館的老闆問他:「先生,這個可愛的小姐是您的情人嗎?」他笑著說:「是的。」明媚如水的陽光下,塞納河風情萬種,父親操著熟稔的法語,他們一起望著莫名其妙的我大笑。那時候,沒人知道我來自一個荒涼的地方。

  回國的前夜,我在深夜裡醒了。聽見父親均勻的呼吸聲,我擰亮了床頭燈,悄悄爬下來。那屋子真小,我得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尖,才能跨過他的胳膊和腿,坐在他臉前的一小塊空地上。背後是小冰箱「嗡嗡」的聲音,這種公寓所謂廚房就是一個像件傢俱一樣砌進牆裡的電磁灶,一做飯,就算打開窗戶也是煙薰火燎的。

  我抱著膝蓋坐在那兒,燈影裡父親沉睡的臉輪廓分明。我的指尖輕輕劃過他高高的眉骨,他的臉頰,奶奶常說我和他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有件事我這些天一直很想告訴他,可是我不好意思。六歲那年,他回來過年。晚上我硬是要他念書給我聽,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聽到他的聲音。他說:「《小王子》?好吧。我隨便挑一頁,你閉上眼睛。」他的聲音就這樣猝不及防地傳來:

  小王子說:她的身體將我包圍,照亮了我的生命。我不應該離她而去。我早該猜到,在她不高明的把戲背後隱藏著最深的溫柔;花朵的心思總叫人猜不透。我太年輕了,不明白該如何愛她。

  他的聲音很厚,很重,有海浪的聲音在裡面喧響,又溫柔得像一縷陽光。那是我找了好久的,專門用來念《小王子》的聲音。我閉上眼睛,努力不讓濕潤的睫毛顫抖。那聲音馴養了我。他以為我睡著了。他就停了下來,在我的面頰上,輕輕一吻。

  現在他睡在我的面前。他的臉龐,他的呼吸。在我的指尖下麵。他突然睜開眼睛,有些錯愕地望著我。我微笑,「爸。」我很少這樣叫他,「我睡不著。」

  兩個月後,我遇上了江東。新生入學,我們一群人聚在一起做自我介紹。我聽見一個聲音說:「我叫江東。」那聲音和六歲那年的一模一樣,可以用來讀《小王子》,可以讓我的身體裡開滿繁花似錦的,溫柔的欲望。後來,我就義無反顧地陷下去了。

  她說:「我從來沒有跟任何人講過這件事。我從來就不知道這件事我有一天也會講出來。」然後她羞澀地望著我。像貓一樣,臉蹭著我的胳膊。

  我也給她講了一件我從來沒有跟人說過,也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和人說的事兒。

  我第一次做愛是初二那年暑假。

  那個女孩是我的英語家教。是個大學生。她總是很肉麻地叫我「弟弟」。她很嗲地這麼叫我的時候我看得出來,她的神態,她的表情,她的語氣,都是在極力模仿那些漂亮女孩的嬌氣和挑逗。可是她很醜,就連那時候對「女人」這東西根本沒開竅的我都覺得她很醜。但我不忍心揶揄她是醜八怪作怪,哪怕是在心裡。因為我看得出來她這種模仿後面的努力和掙扎,我看得出來她自己也知道這努力和掙扎是徒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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