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笛安 > 告別天堂 | 上頁 下頁
五二


  我為什麼會想起這些?當然,因為方可寒死了。

  我的手臂貼在玻璃櫃檯上,涼涼的。我就這樣睡了過去。是煙蒂把我燙醒的。蔡琴的聲音在黑暗的縱深處蔓延著,「夜那麼長,足夠我把每一盞燈點亮,守在門旁,換上我最美麗的衣裳——」我把那張CD反反復複聽了一夜。然後我看見了她,十七歲的她牽著六歲的我的手,我們有說有笑地在一條長長的街道上行走。那街道空無一人,兩邊全是路燈。她依舊美麗而囂張,漆黑的眼睛裡閃著飛蛾撲火般奇異的光芒。她說:「你看見了嗎,這麼多的燈,就像是過元宵節。」我說:「什麼叫『看見』?我是說,為什麼咱們要把『看見』這件事情起名叫『看見』呢?為什麼『看見』是『看見』不是『聽見』?『看見』和『聽見』為什麼不能換?要是咱們大家都管『看見』叫『聽見』,『聽見』叫『看見』的話,大家是不是就不會說『肖強看不見』,而說『肖強聽不見』了呢?」她放蕩地大笑著,她說你這個孩子還真是難對付。

  然後我就醒來了。我看見了窗外的陽光。

  三天后的一個中午,天楊和江東興沖沖地進來。「嗨,肖強,好幾天沒見!」天楊快樂地嚷。我想他們是考完了。我淡淡地說:「跟你倆說件事兒,方可寒死了,十六號晚上的事兒。」

  「你幹嗎現在才說?」天楊愣愣地問。

  「你們不是要考試嗎?」

  「那你幹嗎不索性等我們考完了再說?」這次是江東的聲音。

  「這個,」我心裡一陣煩躁,「你們怎麼還他媽沒考完?」

  「下午是最後一門。」江東坐到了櫃檯前邊的椅子上,慢慢地抬起頭,「肖強,給我根煙。」

  「對不起,我是想等你們考完了再說的。」我把煙扔給他。

  「沒什麼,反正你已經說了。」他點上煙,打火機映亮了半邊臉。

  「還好,」天楊坐在小板凳上,托著腮,「下午要考的是英語。腦子稍微糊塗一點無所謂。要是考數學那可就完蛋了……」她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在自言自語。

  {天楊和江東}

  我們隨著擁擠的人流走出校門。他問我:「怎麼樣?」我說還行。我說:「你呢?」他笑笑搖搖頭,「完形填空根本就是ABCD胡寫一氣,沒時間了。」我說:「沒什麼,反正模擬考,不算數的。」他說:「就是,要是這是高考,我他媽非掐死肖強不可。」我們沿著慣常的路往河邊走,一句話沒說,遠遠地看見堤岸的影子,兩個人幾乎同時開了口:「繞路吧。」然後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他就在這時候緊緊地抓住我的手。

  我們走了很久,終於從一條僻靜的小街拐上了平時常走的大道,終於繞過堤岸了。我把頭一偏,視線就避開了堤岸盡頭處,那個叫做「雁丘」的公共汽車站。我握著她的手,她的手真小。我說天楊咱們現在去哪兒?她說哪兒都好我就是不想回家。我們倆於是走到我們平時常去的那家蛋糕店。老闆熱情地招呼我們說:「快要高考了,很忙吧?」喝了N杯檸檬茶,直喝到不能再續杯為止。她突然對我笑笑,我想起我們倆第一次約會的時候就是來這間店喝檸檬茶,那時她也是這樣笑笑,剛開始的時候她跟我說話還會臉紅。我也是。

  他問我:「笑什麼?」我說:「知道她生病是三月份的事兒,到四月十六號。這一個月真夠長的。」他也笑笑,說:「就是。」

  「咱們也要高考了。」我說。

  「別擔心。」他說,「這兩個月也會很長。」

  我笑了,「這話讓滅絕師太聽見了,非氣死不可。」

  「怎麼了?這是我心理素質好的表現,她該高興才對,否則都像陽小姐那樣——好嗎?」

  「陽小姐」是我們鄰班一個女生的綽號,她叫「陽小潔」。她前些日子吃了三十多片安眠藥,留下遺書說都是高考的錯。不過沒死,只是現在還沒回來上學。我沒接他的話,我現在一點也不願想跟「死」這件事沾邊兒的東西。

  店裡坐著另外一對兒,穿的是實驗中學的校服。他倆在吵架。聲音越來越高。我們只好佯裝沒聽見。老闆倒是氣定神閑地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像是對類似場面已司空見慣。那個女孩說:「全是藉口!你不過是因為那個×××——」男孩說:「等你明年該高考的時候你就知道我說沒說謊了!我現在壓力特別大,根本什麼都顧不上,眼看就要報志願了——」「我不管!」那個女孩的聲音驟然又高了一個八度。男孩站起來走了,把門摔得山響。江東的手掌蓋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悄悄地沖他一笑。

  「手這麼涼。」他說,「今天降溫,你穿太少了。」說著他就要去拉他的外衣的拉鍊,「穿我的。」

  「別,江東。」我壓低了聲音,瞟了一眼仍舊一個人在那裡呆坐的女孩,她眼圈紅紅的,使勁咬著可樂瓶裡的吸管,「別在這兒,她看見心裡會難過的。」

  她說:「她看見心裡會難過的。」我說:「你怎麼這麼好?」她笑笑,「因為我不認識她。因為這點小事是個順水人情。因為——」我打斷她,「你還真不浪漫。」「本來。」她仰起臉,「這種,只能算是『小善良』,不算什麼。真正的『大善良』,太難做到了。」然後她像大人那樣歎口氣。我知道她想起什麼了。

  後來我們走出那間店,來到我們平時常來的公園的湖邊。四月是草坪綠得最不做作的季節。她枕著我的腿,起風了。「天氣預報說,明天沙塵暴就要來了。」她說。我突然緊緊地抱起她,她的身體很軟很暖和。

  「天楊。」我說,「天楊。」

  「這下好了。」她的氣息吹在我耳邊,「這下再也沒有人來跟我搶你了是吧?」

  「是。」我答應著,「沒有了,再也沒有了,現在就剩下咱們兩個人,咱們誰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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