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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兩周後一個夜裡,滬生與阿寶,按照芮福安提供的地址,尋到西蘇州路,接近長壽路橋一個弄堂口。邊上就是蘇州河,此刻風生袖底,月到波心,相當涼爽。芮福安住的過街樓,開了四扇窗,不見一點燈光。滬生喊,芮福安,芮福安。前面堤岸邊,有人嗨了一聲。兩人轉頭,路燈下麵,是芮福安與女友安娜,一對法國青年走過來,招呼兩人,請過去坐。也就是河堤旁,街沿上面,擺一隻骨牌凳,與附近乘涼居民一樣,上面是茶杯,茶壺,邊上兩把竹椅,兩隻小凳。四個人落座,講普通話。滬生介紹說,這位是寶先生,小毛的朋友。安娜說,接到滬先生電話,小毛先生逝世了,我們覺得非常遺憾。

  滬生說,小毛談到兩位,準備寫蘇州河劇本,要我們多關心。芮福安說,歡迎你們來,我們上次和小毛先生,聊得很好,去過他的家,他是我要找的人。安娜說,我的爸爸,七十年代來過中國,他說中國人的話語,是磚塊的組合規則,只有微弱的變動,細心辨認,也很少有區別,不屬於我們的規則,沒有個人習慣用語,我爸爸覺得,中國,大概沒有談情說愛和社會邏輯學方面的話語,這我並不同意,因為認識了小毛先生,他是蘇州河邊,一個很豐富,很有性格的人,很可惜。

  阿寶說,小毛講過,兩位準備做一個電影。芮福安說,是的,做1930年代的故事,也就是蘇州河旁邊,有一個法國工廠主人,愛上一位上海紡織女人的故事。安娜說,紡織女工。芮福安說,我們獲得一筆寫作基金,第一次到上海,現在是第二次,我們在蘇州河邊走了許多次。安娜說,我們不坐車,一直走路。阿寶說,是蘇州河旁邊,工廠老闆和女工。芮福安說,是的。阿寶說,什麼工廠。安娜說,棉花紡織工廠。阿寶說,蘇州河邊,沒有法國紡織廠,只有日本紡織廠,豐田紗廠,中國紡織廠。安娜說,資料上有「內外棉」,有一部小說,寫到「滬江紗廠」,因為我們是法國人,因此寫法國人,假設在蘇州河旁邊,有這個工廠。

  滬生說,上海以前,有英商和法商電車公司,如果是法國電車公司老闆,愛上一個電車女工。芮福安說,紡織廠靠近蘇州河邊,比電車公司有意思。滬生笑笑說,這位寶先生,過去的女朋友,是電車公司的漂亮售票員。安娜說,1949年以前,上海沒有電車女工。阿寶不響。滬生說,小毛當時怎麼說的。芮福安說,我來想想,他是怎麼說的。安娜說,小毛先生很高興,說紡織女工數量很多,數量多了,會出現特別性格的女人。阿寶說,和法國老闆來往,就是特別嗎。芮福安說,一個普通的上海少女,穿普通的上海少女服裝,下工後,駕駛一條小船,回到蘇州河上游,一個貧民窟裡生活。

  阿寶說,這個嘛,如果蘇州河漲潮的話,她可以划船去上游,如果退潮,她等於逆流而上,不合理。安娜說,我明白了。阿寶說,女工不可能有自己的小船,不會逆流駕駛小船回家,沒有這樣的情況。芮福安說,我們只是覺得,少女,女工,船的畫面,很好,工廠主人在岸邊的橋上,船慢慢離開。滬生說,小毛覺得呢。安娜說,他認為是傷心的場面。芮福安說,劇本有個設想是,他們在裝滿棉花的駁船裡做愛,船一直在搖晃,周圍是棉花包,他們接吻,在船上過了一夜。滬生說,船上的一般棉花,以前叫「白蟲」,如果上等白棉,叫「銀菱子」,上等黃棉花,叫「金櫻子」,甲板上因此養了惡狗,人上船,狗就會大叫。安娜說,狗嗎。阿寶說,防止有人偷棉花。芮福安說,這很有趣。阿寶說,過去有個歌謠,關於這方面的情況,我可以念一下,內容是這樣,送郎送到橋堍西/勸姐不養犬與雞/正逢相抱犬來咬/等到分手雞要啼。安娜笑說,這就是傳統上海說書嗎。滬生解釋了幾遍。安娜點頭說,這意見很重要,當然,我們也需要虛構,想像。阿寶說,女工是十六歲。芮福安說,十七歲,小毛先生講的故事裡,女工是三十六歲。滬生說,小毛也講故事了。安娜說,啊,他有很多故事。滬生說,講了什麼。安娜說,提供一個紡織女工樣本。

  阿寶說,是嘛。安娜說,有一個普通的上海女工,無意中看了西方的情色畫報,她很希望丈夫,按照畫報的方式去做,但她丈夫認為,這是很骯髒的行為,通常是晚些時候,這個女工悄悄離開熟睡的丈夫,悄悄出門,坐了計程車,來到一個單身男人的家,她在門口摸到了鑰匙,開門進去,單身男人在熟睡,她騎上男人的胸口,對準男人的臉,男人醒了,按照約定的方式,沒多長時間,女人就倒下去,覺得很愉快,然後,她飛快地穿上睡衣,飛快離開男人,計程車就在路邊等待,她上了車,回到丈夫身邊去睡覺。滬生說,小毛還有這種情節。

  阿寶沉吟說,這麼講起來,影片裡的女工,應該是三十多歲,才合理。芮福安說,確實需要考慮年齡的問題,也可以設一條副線,或者,歲數可能更大一些,是小女工的母親。滬生說,法國可以拍這樣的故事嗎。芮福安說,有意思的內容,就可以拍,電影,早不是一棵樹的結構,總的線索,分開,再分開,我們法國,任何形狀都可以做,比如灌木,同樣有強健的生命活力,密密麻麻,短小的,連在一起,分開的,都可以,大家都懂,比如兩個法國人,就像我和安娜,來到蘇州河邊,遇見了小毛先生,或者切到我們現在喝晚茶,然後切到三十年代,再回過來,都是可以的,人們都能看懂。滬生恍惚說,回到過去的上海背景,這可以改成,女工穿一件素旗袍,半夜走出弄堂,跳上一輛黃包車。安娜說,有意思。芮福安笑笑說,有個法國人講過,頭腦裡的電影,非常活躍,最後死到劇本裡,拍電影階段,又活了,最後死到底片裡,剪的階段,復活了,正式放映,它又死了。滬生說,活的鬥不過死的。安娜笑笑。大家不響。陣陣河風吹來,阿寶吃茶。附近的路燈下,聚集不少居民打牌,看牌。四人講到十點半,阿寶與滬生起身告辭,順西蘇州路,一直朝南悶走,到海防路右轉。滬生說,蘇州河旁邊,這條馬路,大概跟法國法蘭西,搭一點邊。

  阿寶說,法國人不懂上海,就敢亂拍。滬生說,據說法國大學裡,宿舍,廁所,已經不分男女了,我不禁要問,法國人的腦子,到底想啥呢。阿寶不響。兩人走了一段,滬生說,想到小毛,已經死不可見,活不可遇,記得梅豔芳唱的,重談笑語人重悲,無盡歲月風裡吹,現在我退一步,只能求穩,求實了。阿寶不響。滬生說,我一直聽玲子講,阿寶比較怪,一輩子一聲不響,也不結婚,皮笑肉不笑,要麼講戲話,阿寶的心裡,究竟想啥呢。阿寶笑笑說,一樣的,玲子也問過我,講滬生這個男人,一直不離婚,只是笑笑,要麼講,「人們不禁要問」,文革腔,玲子完全不瞭解,搞不懂滬生心裡,到底想啥呢。滬生笑笑不響。

  阿寶說,我當時就告訴玲子,面對這個社會,大家只能笑一笑,不會有奇跡了,女人想搞懂男人心思,瞭解男人的內心活動,請到書店裡去,多翻幾本文藝小說,男人的心思,男人心理描寫,裡面寫了不少,看一看,全部就懂了。滬生笑笑不響。此刻,河風習習,阿寶接到一個陌生電話,一個女聲說,喂喂。阿寶說,我是阿寶。女聲說,我雪芝呀。阿寶嗯了一聲,回憶湧上心頭。阿寶低聲說,現在不方便,再講好吧,再聯繫。阿寶掛了電話。夜風涼爽,兩人悶頭走路,聽見一家超市里,傳來黃安悠揚的歌聲,看似個鴛鴦蝴蝶/不應該的年代/可是誰又能擺脫人世間的悲哀/花花世界/鴛鴦蝴蝶/在人間已是癲/何苦要上青天/不如溫柔同眠。

  初稿,2011-11-20
  定稿,2012-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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