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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某天下午,徐總拉了阿寶,到婦產醫院瞭解情況。值班醫生說,問題比較複雜,這位孕婦,幾家醫院做了B超,先是宮內單活胎,後是雙胞胎,一次是連體嬰,結論只有一個,等下午做了彩超,專家會診,可能,是連體嬰,也不排除雙頭單體嬰,如果胎兒是雙頭,兩根脊柱,一套消化系統,一旦確診,凶多吉少。徐總一嚇說,這還等啥,馬上放棄呀。醫生說,這要聽孕婦意見,接近產期,也相當危險。徐總滿面烏雲,拉了阿寶,走進汪小姐的單人房,內有屏風,一隔為兩。徐總走進前面。阿寶猶豫,立于屏風之後。汪小姐嗲聲說,冤家,稀客稀客,總算來了呀。徐總說,情況還好吧,預產期哪一天。汪小姐說,醫生講啥呢。

  阿寶聽到這句,忽然聞到一股腥氣,像是蟒蛇爬行動物氣味,逐漸濃烈,由屏風下麵蔓延過來,不免捂緊口鼻。汪小姐笑笑說,我呀,真是一路不順,婚姻不順,受孕不順,懷孕不順,唯一順利的,估計不會離婚了,新老公,據說就要死了,我等於又做了寡婦,等小囡落地,名義上就是遺腹子。徐總不響。汪小姐壓低聲音說,一直想問一問冤家,當時,究竟用了哪一種祖傳真功,弄出我肚皮裡這只怪胎。徐總說,先問問自家,問一問這只寶貝肚皮,為啥會搞出這種花頭經來嚇人。汪小姐一笑說,唉,我的肚皮,真也是又花又脹,看一看吧。徐總說,做啥。汪小姐笑說,又不是第一次,有啥關係呢。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腥氣繼續由屏風四周散發開來,越來越濃,像蟒蛇扭動,屏風發暗,傳來山洞裡濕氣,熱氣,阿寶捂緊口鼻,連忙朝外走。汪小姐說,隔壁啥人。阿寶不動。汪小姐笑笑說,一定是蘇安了,進來,快進來呀。

  阿寶只得屏息走進去。單人房,窗簾合掩,里間更暗,開一盞小燈,汪小姐身上的被單,拉開了一大半,腹部高隆,發暗,像一座小山,一座墳,表面爬滿青紫藤蔓,也像盤踞堆積鱗片。氣味更濃烈。汪小姐拿了一罐德國原裝「寶比珊」嬰兒潤膚霜,不斷摩裟肚皮說,感謝寶總,還記得來看我,這個社會,文雅面孔的人,生活往往一塌糊塗,看上去花頭十足的,比如寶總,也許是老實人。阿寶勉強笑笑。汪小姐歎息說,現在還有朋友情分吧,有一種人,一直不聲不響,槍也打不著了。阿寶不響,氣味令人窒息。汪小姐拍拍徐總的手背,說,現在,我完全放鬆了,開心,也是擔心,肚皮裡一直有聲響,半夜聽到,裡面唱歌,像裝了一部先鋒落地音響,經常有聲音,哭,吵,吃酒,醉得胡天野地,真是討厭。汪小姐一動,被單滑落,肚皮全部暴露了。徐總與阿寶慌忙轉過身體。汪小姐說,聽見吧,音樂又來了,還有回聲,聽呀。徐總不響。汪小姐說,我現在,只能等了看。阿寶屏息不響。此刻,特有的陰森腥氣,一陣陣爬動,滾動,蒸騰起來,阿寶覺得,馬上要窒息了,會立即暈倒在地。

  汪小姐說,肚皮是天天脹,天天變大,上面的花紋,等於是花園,越來越花,越來越特別,像一間舞廳,裡面有彈簧地板,有薩克斯風,有人跳舞,放唱片,發嗲發情,日長夜大,我是又驚又喜,三四天失眠了。此刻,阿寶決意走了。徐總咳嗽一聲。汪小姐說,我只能聽天由命,隨便醫生了,但我總算呢,又要做娘了,我希望做娘,不管是一般胎,龍鳳胎,還是雙頭怪胎,我是要生的,我怕啥,我笑眯眯。阿寶說,我出去接電話。汪小姐說,不許走。阿寶朝外就走。汪小姐一把拉過徐總說,醫生每天又聽又摸,弄了我幾十遍了,現在冤家,看個半遍一遍,關心關心,留一點印象,曉得女人吃的苦,總可以吧。徐總掙扎說,我走了,我不便看,我不懂,我要去問醫生。

  ***

  小毛彌留之際,床前有金妹,招娣,菊芬,二樓薛阿姨,髮廊三姊妹,蘭蘭,雪芝,可謂裙屐之盛,珠環翠繞,立滿女賓。此刻,阿寶攙了小毛娘,踱到走廊裡,透一口氣,劃一個十字。此時,外面匆匆進來一位黑襯衫中年女人,小毛娘立刻跟進來,大家讓開了一點。黑襯衫女人輕聲說,小毛。小毛不響。床頭氧氣玻璃瓶不斷冒泡,小毛骨瘦如柴,眼睛睜開。女人說,小毛。小毛看了看。女人說,認得我吧。小毛點點頭。女人忽然分開了人群,沖到走廊角落裡,背過身體飲泣。床頭旁邊,招娣,二樓薛阿姨不響,髮廊三姊妹,眼淚滴個不停。小毛動了一動,有氣無力說,上帝一聲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我恐怕,撐不牢了,各位不要哭,先回去吧。

  阿寶說,小毛心裡想啥,可以講的。小毛輕聲說,春香講了,白白得來,必定白白舍去。滬生說,啥。大家不響。小毛說,上流人必是虛假,下流人必是虛空,我這句不相信,我不虛空。金妹說,阿弟,吃一口茶,吃一口。小毛娘悲聲說,小毛,現在想吃啥,跟姆媽講。小毛斷斷續續說,我不怕,只想再擺一桌酒飯,請大家,隨便吃吃談談。菊芬泣罷即笑說,此地正好,是一檯子人。小毛不響。此刻,外面急忙進來兩個女人,五十上下年紀。大家讓開。小毛動了動。其中一個女人湊近了講,小毛,是我呀,江寧小舞廳「天拖寶」來了。另一個女人湊近說,舞搭子來了,大花瓶「天拖寶」,還記得吧。被稱為大花瓶的女人,拍一記對方說,開啥玩笑。蘭蘭跟雪芝咬耳朵。小毛聲音越來越輕,忽然睜開眼睛說,男人要開心,女人要打扮。大家不響。小毛說,一打扮,樣子就漂亮,另外呢,要對老公好。小毛娘說,小毛得到神惠,憐憫的人,有福的,必得領袖憐憫。大家不響。

  小毛娘說,小毛有啥要講吧,全部告訴姆媽。二樓薛阿姨哭了一聲。小毛娘說,出去哭好吧,大家不許哭。小毛眼睛看定滬生說,我做的所有事體,會跟了我走吧。滬生不響。小毛說,我做過的事體,見到的人,是不是真的。滬生要開口,小毛閉了眼睛說,銀鳳,春香。小毛娘說,小毛,天國近了,小毛要悔改。小毛氣如遊絲,滿面冷汗,渾身一緊,忽然就不動了。大家叫一聲。小毛,小毛。走廊裡,黑襯衫女人嚶嚶嚶哭出聲音來,快步離開,邊走邊哭,聲音越來越遠。小毛娘落了兩滴眼淚。髮廊三姊妹說,親阿哥,阿哥呀,阿哥呀,哥哥呀。護士醫生進來,大家讓出地方,退到外面。滬生歎口氣說,對了,隔壁床位的拍手老頭子呢。蘭蘭說,三天前結束了。

  滬生不響。大家立了一刻,慢慢走到樓下花園裡,車子停滿。阿寶開了車門,最後,是滬生,蘭蘭,雪芝坐定,車子開動,圍牆旁邊鐵道荒草裡,出現一隻黃貓。大家不響。蘭蘭說,黑襯衫女人,不聲不響,是啥來路。滬生說,我不禁要問,會不會是銀鳳。蘭蘭說,哪裡會,銀鳳我太熟了。雪芝說,二樓薛阿姨講了,前幾年,有一天半夜三更,看到一個穿睏裙的女人,從小毛房間溜出來,奔到弄堂口,叫了一部車子,就走了。滬生說,還有這種事體。雪芝說,剛剛薛阿姨走近,特為仔仔細細,看過黑襯衫女人,不像,不是。

  阿寶說,小毛走得太快了。蘭蘭說,是小毛娘一直隱瞞,小毛就一直以為,毛病不重,可以出院了,後來瞞不下去了,醫生講,小毛活不過一個月了,小毛娘這才想到,莫干山路的房子,是租賃房,只有小毛戶口,如果過世,房管所就沒收房子,私人帳面上,小毛有十萬左右股票,人一死,拿不到密碼,比較麻煩,為此跟招娣商量,最後只能開口,讓小毛簽字,同意阿侄的戶口遷進來,股票密碼,也仔細寫出來。小毛是笑笑。蘭蘭講到此地,大家不響。車子一直朝前開。滬生說,人生煩惱,總算解脫了。蘭蘭說,煩難呀,落筆剛要簽字,又鬧出大事體,小毛娘發覺,戶口名簿裡,多了一個姓汪的女人,與戶主關係是夫妻。阿寶說,討厭了。蘭蘭說,這一記太凶了,小毛娘當場大哭大鬧,罵了一頓招娣,沖進莫干山路,見人就罵。滬生說,為啥。

  蘭蘭說,先罵二樓薛阿姨,再罵弄堂所有鄰居,一定是有人做了圈套,讓小毛去鑽。最後,總算尋到了小毛的假老婆,姓汪女人的醫院,窮吵百吵。再回來,跟小毛吵,吵得隔壁床位的拍手老伯伯,提前翹了辮子。阿寶說,五雷轟頂。蘭蘭說,小毛只能當了律師的面,寫了假結婚經過,簽了字,同意遷進阿侄戶口。這一番吵鬧,小毛一直是笑眯眯,不響。據說,小毛娘拿了簽字紙頭,走出養老院,抱緊電線木頭號啕大哭。雪芝說,做人真難,為了這一點鈔票,這一點房子,可憐。滬生說,小毛一聲不響,硬氣,這種表現,就像報紙登的悼詞句子,久經考驗的無產階級戰士。阿寶說,少開玩笑。滬生不響。阿寶歎息說,唉,小毛想死,汪小姐想生,兩樁事體,多少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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