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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阿寶還想開口,發現身邊的小毛,兩眼閉緊,已經入夢。滬生說,是藥力關係。阿寶不響。小毛渾身不動,骨瘦如柴,嘴巴大張,幾乎停止呼吸,一具骷髏。圍牆外的野貓,鑽到荒草之中,剩兩根尾巴。一陣小風來,樹葉抖了一抖。小毛醒過來說,幾點鐘了,我渾身痛,背痛。阿寶不響。小毛伸出拳頭說,想想當年,我抄舊書,學拳頭,多少陌生,現在我看看,已經不是我的手了,不是我拳頭,當年摜石鎖的力道,哪裡去了。阿寶說,等於蘇州河,黃浦江,一直東流不回頭。小毛神志恍惚,斷斷續續,哼幾句鄧麗君《萬葉千聲》,別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

  阿寶不響。小毛說,姝華講對了,我這輩子,是空有一身武功。滬生不響。兩隻野貓完全消失,草叢與鐵路,碧綠背景,斷斷續續兩筆赭紅。小毛落了一滴眼淚說,一事無成,還是死了好。三個人講到此地。護工走過來說,廿三床,吃飯了,開飯了。滬生攙小毛起來,三個人走進前面小食堂,內有三隻大圓臺,小毛坐到一個八十多歲老太旁邊,阿寶與滬生退到門口。三隻圓臺,逐漸坐滿老人。除小毛,一位五十出頭的佝僂女人,滿座八九十歲老頭老太,滿眼風燭殘年。小毛與老人左右應酬,一個缺齒老太笑笑,朝阿寶滬生點頭,人人手捏筷子,等食堂阿姨發飯髮菜。阿寶與滬生走到食堂外,幾隻貓緊貼牆壁走近,尾巴一動,進了食堂。滬生說,外國養老院裡,有「死亡黑貓」,一隻怪貓,只要爬到病人枕頭邊,坐定,就是講,這個人,三個鐘頭裡就死,比醫生靈。阿寶不響。

  ***

  九日下午,滬生坐進計程車,打了幾隻工作電話,驀然發現,車子經過了「至真園」,店門已經變暗,部分用施工網遮擋,面目全非,「至真園」,果然是落幕了。滬生看表,四點一刻,等車子開到進賢路「夜東京」門口,店面也像有了變化,全部漆成粉白顏色,玻璃門遮了縐紗,兩面擺花草,像咖啡館,推門進去,店堂粉白色,擺一隻圓臺,其餘全部是兩人位子。玲子一大早打來電話,夜裡請客,希望滬生早一點來,可以談談,但現在店內,空無一人。滬生說,有人吧。店堂安靜,忽聽到應了一聲,上方二層閣樓,一扇粉色玻璃小窗,慢慢拉開,露出枕頭,臂膊,黃髮,黑髮兩個年輕女子,粉肩醒目,幾近袒裼裸裎,黃髮女講北方話說,滬先生嗎。滬生講北方話說,是呀。黃髮女說,姐姐馬上就到了。滬生說,您是。黃髮女說,我叫辛西亞。旁邊黑髮女講北方話說,我叫加代子。

  滬生說,這裡是飯店。辛西亞說,是呀,上海最好飯店呀。滬生說,太早了,我再來。辛西亞說,您坐,姐姐馬上到了。滬生勉強落座。加代子縮進小窗,嗯了幾聲,視窗粉紅枕頭一動,肌膚可辨,辛西亞舒伸兩條玉臂,點一支煙說,抽嗎。滬生搖搖手。辛西亞說,我抽幾口,就起來。辛西亞低下身來,胸口壓緊枕頭,頭髮蓬亂,肩帶落了一條。加代子探身說,滬先生,知道前邊「恐龍酒吧」嗎。滬生說,哪家,巨鹿路茂名路的。加代子說,對呀。

  滬生搖搖頭。加代子說,那地兒,挺好玩兒的,大半夜了,吧臺上養的大鸚鵡,又是跳,又是擺,我倆坐到淩晨兩點多,再去涮火鍋,五點回來的。辛西亞說,不到五點。加代子說,我看表了。兩個女子,鶯鶯燕燕,珠喉嚦嚦,從粉色閣樓飄落,等於巢內一對芙蓉。滬生起身說,我去一下再來。辛西亞說,別介,姐姐這就到了,那我起來。辛西亞朝裡說,起吧,別睡了,加代子。此刻門一響,一個陌生男人搬了菜蔬進來,對上面喊,懶骨頭,懶蟲。加代子說,吵死人了。一歇工夫,兩個女子下來,辛西亞超短小睏裙,大腿發亮,高跟拖鞋,先為滬生泡茶。加代子曳地長袍,遍身褶皺,兩人旁若無人,移來移去,香風陣陣,到賬台大鏡前梳頭,進出衛生間,上下閣樓,窸窸窣窣,忙前忙後,最後換了一粉一灰兩套小洋裝,也就是此刻,玲子回來,開了店堂的大燈,對滬生說,啊呀,真不好意思,怠慢了,這兩隻小娘皮,一定是剛剛起來。滬生說,店裡變樣子了。玲子說,好看吧。滬生說,葛老師呢。玲子說,這爿店,現在歸我跟菱紅做了,葛老師,棺材板裡伸手,死要銅鈿,結束了,關係弄清爽也好,否則亭子間小阿嫂,天天盯緊黃包車,煩煞。滬生說,夜裡吃飯,一共多少人。玲子說,寶總呢。滬生說,心情不好,也是忙,電話關機了。

  玲子說,啊呀,我特地安排幾個女朋友來呀,七點鐘開夜飯。滬生說,一早通知,也太緊張了。玲子說,大家忙嘛,人也是難約,我這些女朋友,個個漂亮,檔次高,就是碰不著優秀男人,我已經講了,夜裡,是三位優秀男人過來,滬先生,寶總,一位日本商社張先生,這些女人聽了,個個笑眯眯,現在肯定是做頭髮,買衣裳,忙得要死。滬生笑說,啥意思,介紹女朋友呀,我是有老婆的人。玲子說,好了好了,白萍這種關係,還算老婆,快點解決好吧。滬生說,我不禁要問,原來一批朋友呢。玲子一笑說,基本淘汰了,我後來曉得,葛老師,就想培養亭子間小阿嫂,準備做正宗私房菜,有可能吧。滬生不響。玲子說,以前上海大人家,講起來有大廚房,小廚房,大廚房大師傅,經常跳槽,因此老爺習慣培養姨太太,貼身通房丫鬟,日常去偷大師傅手藝,到小廚房裡去燒,這叫正宗私房菜,這種女人學會了,基本一輩子不會跳槽,葛老師以為,「夜東京」,是葛家小廚房了,以為自家,是上海老太爺,此地是私人小公館,可能吧,不可能,小阿嫂算啥呢,四姨太,還是通房大丫鬟,差遠了。

  滬生笑笑不響。玲子說,乾脆就讓葛老師,帶了小阿嫂,死到老洋房去,天天是吃老米飯,打對門麻將,還是搞「馬殺雞」,不關我事體。滬生不響。玲子說,我小姊妹小琴,陶陶,已經是一陰一陽了,嚇人吧,為這樁事體,我見到小廣東,也嚇了,男女私情,會弄出人性命來,我吃癟,經常還要跟老菜皮去吵。滬生說,啥。玲子說,芳妹,完全是菜皮了,面孔蠟蠟黃,我吃得消吧,因此,全部拗斷算了,啥蘇州範總,「空心大佬倌」,「三斤核桃四斤殼」的角色,悶騷貨色俞小姐,「空麻袋背米」的朋友,我統統拗斷。麗麗跟韓總呢,是真忙,優質大忙人,上海,鑽石越來越好賣,根本見不到面了,我想想,全部結束算了,「夜東京」重新來過,男女朋友,我有得是。滬生說,菱紅的日本男人呢。玲子說,調回東京了,準備拖菱紅一道走。菱紅講,現在上海多好,有噱頭有檔次的男人女人,全部朝上海跑。

  滬生說,樓上這兩位呢。玲子說,我的遠房親戚,就是知青子女,幫我端菜,陪客人吃飯吃酒。此刻玲子講北方話說,加代子,辛西亞,來。兩個小姐走過來。玲子說,幾點起的。加代子說,下午兩點半。玲子說,太晚了,以後要懂事。辛西亞說,知道了。加代子說,滬先生,那只大鸚鵡,它半夜兩點怎麼還跳舞,周圍那麼吵,它怎麼不睡覺。滬生說,鸚鵡是怪鳥,喜歡熱鬧,喜歡吵。加代子說,我還以為是嗑藥了,溜冰呢。滬生說,它們原來就喜歡吵來吵去,飛來飛去,一大群一大群。玲子說,這兩個妹妹,跟鸚鵡差不多了,喜歡鬧,喜歡扭,客人面前,還算討喜。加代子發嗲說,姐姐別瞎說,吃了晚飯,我要滬先生陪,咱們去國泰電影院,去淮海路吧。玲子說,唉呀,先擺檯子,開電視機,讓滬先生吃一口太平茶。滬生笑笑。玲子說,寶總生意好了,忙了,還有啥不開心的,為啥關機。滬生搖搖頭。玲子說,我現在再打電話,寶總非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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