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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一

  春雨連綿,路燈昏黃。莫干山路老弄堂,幾乎與蘇州河齊平,迷蒙一片。小毛吃了半瓶黃酒,吃一點水筍,黃芽菜肉絲年糕,腳底發熱,胃裡仍舊不舒服。電視裡播股市行情。二樓薛阿姨到灶間燒水。小毛聽到後門一動,有聲音。看見薛阿姨開了門,兩個男人走進灶間。一個熟悉聲音說,小毛,小毛。聲音穿過底樓走廊,溜進朝南房間,傳到小毛的酒瓶旁。小毛一轉頭,眼光穿過了門外走廊,老樓梯扶手,牆上灰撲撲的小囡坐車,破躺椅,油膩節能燈管,水鬥,看見晃動的人像,傘。

  小毛說,牌搭子已經到了。薛阿姨說,小毛,有客人。小毛立起來,看見兩個男人,朝南面房間直接過來。小毛一呆。十多年之前,理髮店兩張年輕面孔,與現在黯淡環境相符,但是眼睛,頭髮,神態已經走樣,逐漸相並,等於兩張底片,慢慢合攏,產生疊影,模糊,再模糊,變為清晰,像有一記啪的聲音,忽然合而為一,半秒鐘裡還原。前面是滬生,後面是阿寶。滬生說,小毛。阿寶說,小毛。筷子落地,小毛手一抖,叫了一聲,啊呀,老兄弟。聲音發啞,喉嚨裡小舌頭壓緊,一股酒味,眼眶發熱。小毛說,快進來坐。兩個人進來。小毛說,薛阿姨,咖啡有吧,咖啡。滬生說,不要忙了,剛剛吃過飯。阿寶搖搖手。小毛說,先吃酒。坐呀。薛阿姨進來。

  小毛說,幫我買四瓶黃酒,弄一點熟小菜。滬生說,真的吃過了。小毛說,要的,薛阿姨去買。阿寶說,已經吃過了,真的。小毛說,先坐,坐。兩個人看看房間。小毛開了日光燈。房間大亮。薛阿姨收作檯面,倒兩杯茶說,不打牌了。小毛說,我老兄弟來了,跟樓上去講。薛阿姨出去。滬生說,一直想來,這次下了決心,落雨天,外面吃了老酒,吃到後來,就尋過來了。小毛說,我一直想到拉德公寓來。滬生黯然說,啥年代的事體了,早就搬出來了。小毛說,記得有一年,「大都會」門口,我眼看阿寶經過。滬生說,「大都會」,拆光好多年了。阿寶說,樣樣不能拖,一拖,拖到現在。小毛指一指牆上十字架說,我老婆臨走還埋怨我,為啥跟滬生阿寶不來往。大家不響。小毛落了一滴眼淚說,是我脾氣不好。此刻,門外一陣人聲,樓梯響,樓上拖檯子,腳步嘈雜,小毛說,鄰居打小麻將。阿寶說,還好吧。

  小毛說,我工齡買斷,再做門衛,炒點小股票。滬生笑笑。小毛說,我可以問吧,我的位址,哪裡來的。阿寶說,滬生是律師,當然有辦法。講到此地,樓上轟隆一笑。三個人不響。情況往往如此,老友見面,以為有講不完的話題,其實難以通達,長期的間隔,性格習慣差異,因為蜂擁的回憶,夾頭夾腦,七葷八素,談興非但不高,時常百感交集,思路阻塞。三個人開無軌電車,散漫講了現狀,發了感慨,坐一個多鐘頭,準備告辭。滬生說,小毛要注意身體,以後再碰頭。阿寶說,身體最要緊,有病就去看。小毛說,我還好。滬生說,老酒少吃。小毛說,嗯。阿寶走了兩步說,對了,另外是。小毛說,我曉得,我當時,確實是臭脾氣。滬生說,走吧,以後再講。阿寶說,我是想問,有個朋友叫汪小姐,小毛認得吧。小毛一呆。滬生說,再講吧。阿寶說,慢,是汪小姐老公的司機,介紹認得了小毛,對不對。

  小毛說,還是坐下來講,坐。三個人再落座。小毛說,事體簡單的,當時我只曉得,汪小姐是單身女人,是我隔壁鄰居的侄囡,這個隔壁鄰居,不是司機。滬生說,大概是書記,支部書記,上海人講是同音。小毛說,是煤球店的退休職工,這天對我講,汪小姐懷孕了,以後小囡申報戶口,就有麻煩,小毛一直是單身,無子無女,兩個人,可以談談吧。我一嚇講,要我跟孕婦談感情,談結婚,少有少見,新婚之夜做啥,我做壽頭。鄰居對講,談一談假結婚,懂了吧,兩個人開出紅派司,還是各管各,等小囡落地,報了戶口,就辦離婚,紅派司,再調綠派司,圖章一敲,結束了。

  小毛說,我吃飽了。鄰居說,以前結婚,要開單位證明,現在方便,小毛談一個價鈿,聽聽看。我不響。鄰居講,現在股市不錯,弄個幾萬洋鈿,天天漲一眼,天天漲一眼,有啥不好,另外也是積德,女人肚皮一點一點大起來,又不是外國,可以脫光了拍照,一個上海單身女人懷孕,總是難看,小囡事體不落實,穿馬路再碰到土方車。我聽了一嚇說,越講越嚇人了。鄰居講,幫個忙,急人所急,這種派司不辦,也是浪費。這天,大致就談這點。第二天再談,我就答應了,過一天,三個人到「綠緣」去吃茶,見了面。汪小姐衣裳寬鬆,樣子還算賢慧,問我講,小毛原來的老婆,叫啥名字。我鄰居講,有必要吧。汪小姐講,這倒也是,要是美國,麻煩比較多,當局上門單獨調查,老公用啥牙膏,老婆戴啥胸罩,夜裡做幾趟。鄰居講,辦移民呀,纏七纏八,小毛能夠答應,不容易了。汪小姐講,小毛,我有點擔心,登記結婚階段,兩個人起碼要親熱一點,手拉手,開心笑一笑。我答應。到了登記的這天,汪小姐像真的一樣,當了別人面,叫我幾次老公,靠緊我講,老公,剛剛我肚皮一脹,是心裡太緊張了。我輕聲講,假老婆,我是假老公,假老婆要發嗲,對真老公去發。汪小姐笑一笑說,小毛是至真的好男人,等我有空,就來拜訪。阿寶不響。小毛說,事體,大致就是這樣。

  二

  十天后黃昏,路燈亮了一點,正值退潮,莫干山路地勢,已高出蘇州河水位,空中是初春的河風。滬生與阿寶到得稍早,經過路口,先踏上附近昌化路橋,到對岸「潭子灣」棚戶走一圈。少年時代,滬生跟隨小毛,來過此地遊玩,暮色蒼茫,眼前是大名鼎鼎的兩灣,潘家灣,潭子灣,蛛網密集的狹弄,正準備拆遷,燈火迷離,人來人往,完全脫離少年時代記憶。兩個人走了一段,滬生看手錶,阿寶買一張夜報,忽然想到上海歷史裡,反復來往于此的烈士顧正紅,思古幽情,隨之而生。待等兩人原路返回,眼前的河面,已黑得發亮,遠見一艘蘇北駁船,等於滬西一條不爛之舌,伸出橋洞一截,橢圓船頭翹於暮氣中,上有小狗兩隻,像舌苔上兩粒粽子糖,互相滾動,一轉眼,彈跳到岸上,隱進黑暗裡。兩人沿河流覽,登橋眺遠,惠風和暢,船鳴起伏,河床在此寬闊,折向東南。正東的遠方,是火車站如同瀑布的星海,流入墨玉的河中,與逐漸交會的兩支夜航船隊,化為一體。阿寶說,白萍有消息吧。滬生說,上個禮拜,收到澳大利亞來信,稱已經有了身份,跟一個菲律賓華裔男人生了小囡,如果我想去發展,可以代辦,條件是,到了澳洲,就辦離婚,兩人就此分手。阿寶說,還算有良心。滬生說,我根本不回信,讓我一個人到墨爾本,蹲到馬路旁,天天看汽車,我發癡了。阿寶不響。兩個人下橋朝南,避讓上橋卡車,進入莫干山路老弄堂。

  ***

  這天夜裡,是小毛擺酒請客。小毛電話裡解釋,是替春香還願。滬生當時說,這也太客氣了。小毛說,如果滬生有小妹妹,老相好,儘量帶過來,一道談談聚聚。滬生笑笑。小毛說,真也不是對路,滬生朋友圈子,基本是女律師,女幹部,女秘書,知識女人,不方便對吧。滬生笑笑說,有我就可以了。小毛說,弄堂小百姓,檯面寒酸,不好意思帶來,我理解,這就我來安排,吃酒要熱鬧。此刻,滬生與阿寶走進小毛房間,先是一嚇。房間裡已有五六個女人,圓臺面擺好,二樓薛阿姨端上電暖鍋,生熟小菜。小毛是突發胃病,胸口包一塊毯子,居中坐定。來賓除了建國,招娣,菊芬,小毛指三個年輕女子說,我三個小姊妹,大自鳴鐘拆遷之前,理髮師退休,店堂做過幾年髮廊,這三位妹妹,社會上叫髮廊妹,相當無情,我取名中妹,發妹,白妹,啥意思,麻將打得好。中妹說,多少難聽。白妹說,我歡喜,我覺得好,我皮膚白。小毛說,三姊妹重情義,平時有啥事體,樣樣來幫襯,自家人,就特地請過來,陪我的老兄弟,酒要女人陪。小毛裹緊毯子,吃牛奶,吃一片白麵包。三姊妹連忙請滬生阿寶入座,形成三夾兩。建國笑笑說,贊的,一人身邊,兩個妹妹,像模像樣,吃酒有心得。三姊妹斟酒搛菜,殷勤體貼。建國不動筷子,自稱土方小老闆,兩瓶白酒的量。

  小毛介紹另兩位女士說,這位,是招娣,我老房子二樓鄰居。滬生說,二樓,應該是銀鳳呀。阿寶說,這不提了。招娣說,男人為啥,個個記得銀鳳。小毛打斷說,招娣的前夫,是員警,離婚獨身之後,男朋友不斷,年紀個個比招娣小,唉,我想到上海紡織廠,壓錠一千萬呀,完全敲光拆光了,當年招娣,是年度生產標兵,一雙巧手,結果是幫人看服裝店,做營養品,是作孽。招娣一笑,端詳說,兩位阿哥的氣色,真是不大好,工作太辛苦了,就需要補營養。小毛說,招娣,等一等再傳銷,我先介紹,我同事菊芬,車間跳舞皇后,腳法贊,腰身軟,男步女步全懂,鐘錶廠關了門,承包街道小舞廳,也辦過婚介,結過兩趟婚,現在的老公,是三婚頭了,結過三次婚,對菊芬,百依百順,最近,特地開一間棋牌室,讓菊芬解懨氣,我也就放心了。菊芬一笑,文縐縐端了杯,做樣子說,全靠我阿哥大媒人,耶穌保佑我阿哥健康,保佑春香阿嫂,天國裡開心。小毛說,做女人,先就要對自家老公好,就算外面有戶頭,有了外插花,對老公還是體貼,就是好女人,正常女人,聰明女人。菊芬不耐煩說,可以了,我已經曉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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