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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從阿寶眼裡看出去,三桌盡收眼底。中間一桌,少了四位太太,剩三對男人,冷清不少,但過不多久,「夜東京」一桌的玲子與菱紅,半推半就,又跟了陸總回來落座。玲子一度基本醉倒,現在相當清醒,雙目含春,一雙電眼勝衣衫,戲話連篇,與陸總,古總,康總,宏慶等等,嘻嘻哈哈,與鐘大師,孟先生吃吃講講。阿寶桌面上,小琴一直看定了玲子。此刻小琴說,陶陶,跟我過去,敬一敬玲子姐姐。陶陶說,我不去。小琴說,去呀。陶陶說,我不想跟鐘老頭子,大碟黃牛打招呼。小琴說,不要緊的。陶陶說,我的名譽,就是這兩隻赤佬搞壞的。小琴笑笑。滬生說,啥名譽。陶陶說,明知故問。滬生說,我真的不懂。陶陶不響。常熟徐總搖手說,小琴,不去為妙,我一眼看出,這個陸總,不是吃素的料,美女去敬酒,陸總肯定是一把拖緊,再鞠一躬,濕手搭麵粉,討厭了。吳小姐說,這個陸總,絕對是妖怪,遲早要來搭訕的,眼睛一直朝此地瞄。丁老闆說,此地美女太多。蘇安哼了一聲。徐總說,注意了,陸總看到眼裡,會記到心裡,馬上要來攻了,來胡搞了。章小姐說,攻勢再強,哪裡比得過常熟徐總,比得過汪小姐呢。徐總夾了一粒蝦仁,筷頭一抖,蝦仁落到醋碟裡。徐總說,提汪小姐做啥。蘇安說,這只檯子,大部分人見證常熟風景,不會忘記的。

  阿寶說,人的眼睛,等於照相機。章小姐說,一霎眼睛,等於一記快門,到了常熟,少講看了幾百眼,拍了幾百張。秦小姐說,當初常熟徐總,也就是今朝的陸總,當初常熟汪小姐,現在是啥人,是玲子吧。小琴說,汪小姐有啥故事,我不曉得,但是玲子,是我姐姐,為啥拿我姐姐唱山歌。秦小姐說,我是隨便講嘛。陶陶說,玲子姐姐,我多年朋友,也是滬生多年朋友,為啥背後嚼舌頭。滬生說,是的,玲子是爽快人。章小姐冷冰冰說,我曉得現在,有一種女人,就喜歡到處應酬,混各種飯局,主要勾搭老闆,搭到一般的老闆,領到熟人的飯店,K房裡開銷,輕斬一刀,出一點血,就夠了,搭到立升超大的老闆,有腔調的男人,捏緊手心裡,幾年飯票消品,也就有了。秦小姐忽然說,不要講了,現在我嚇了呀,這個陸總,又朝此地看了,馬上要來了。蘇安說,此地全部是正經女人,過來試試看。大家不響。此刻,鄰桌忽然轟隆一聲大笑,玲子姿態明麗,已經離席走來,靠近了桌面。玲子說,不好意思,陶陶,我來搬救兵了。阿寶笑笑。

  玲子說,小琴,跟姐姐過去坐一坐,陸總太厲害,我實在搪不牢,吃不消。小琴不動。玲子說,起來,幫幫阿姐的忙,這幾個老總,搞得阿姐胸悶了,小琴過去,代我吃一杯,講幾隻鄉下故事也好,讓這幾隻發動機,冷一冷,加點潤滑油。小琴面孔發紅。滬生說,玲子先坐。玲子說,我陪菱紅再過來,再跟大家吃,現在,我帶阿妹先去一趟。陶陶說,我不答應的。玲子笑說,陶陶真是的,已經講過了,是去幫我的忙,是買的我面子。小琴立起來,陶陶一把拉緊說,不許去,我跟小琴,夜裡有事體,本來就準備走了。玲子說,像真的一樣。小琴說,阿姐,真有一點事體,下一趟再聚吧。玲子不悅說,啥叫下趟,腰板硬了對吧。滬生立起來說,算了算了。玲子說,我倒是不相信了,阿姐我開了口,有落場勢吧。小琴看看陶陶說,要麼,我過去坐五分鐘。

  陶陶不鬆手。玲子說,啥意思。陶陶不響。玲子說,陶陶認得小琴,也就是這種胡天野地場面嘛,不要忘記,是我擺的場子,現在一本正經,像真的一樣。陶陶不響。玲子說,我早就講了,樣樣事體,不可以當真。陶陶不響。玲子喉嚨提高說,現在,我屁話少講,陶陶,我當真了。陶陶不響。玲子面孔變色說,還以為是童男童女對吧,有結婚紅派司吧,拿出來,我當場就滾蛋,回去睏覺。此刻,菱紅走過來說,做啥,蠻開心的事體。玲子聲音放緩說,是呀,陶陶啥意思啦,芳妹直到現在,還罵我拉皮條,我真是前世欠的風流債,這輩子要還利息。陶陶不響。菱紅說,這是真的,到現在,芳妹還經常來店裡吵。陶陶不響。玲子說,懷疑我當初打了匿名電話,我苦頭吃足吧,講起來,我是介紹人,一句感謝聽不到,一隻蹄髈吃不到。陶陶不響。玲子曼聲說,就算我,老酒吃多了。陶陶不響。

  玲子說,小琴現在,必須跟我走。菱紅說,陶陶。小琴說,陶陶放手,我馬上就回來。陶陶一把拖過小琴,忽然就朝外面拖。玲子一把拉緊小琴,面孔赤紅,喉嚨一響說,造反了對吧,娘的起來,我倒不相信了,是去私奔,養私生子呀,今朝走走看。小琴哭喪面孔說,阿姐,難聽吧,算了呀。玲子說,娘的起來,我面子襯裡,一樣不要了。此刻,「夜東京」一桌的人,除了葛老師按兵不動,全部圍過來。孟先生也走過來說,陶先生,算了好吧,又不是大事體。陶陶說,戇卵一隻,放臭屁,當心吃耳光。鐘大師說,陶陶,黃道吉日,今朝大局為重,開心事體,不可以板面孔,要維持穩定。陶陶低頭不響。鐘大師說,小琴過去坐一坐,既不缺手,也不會缺腳,吃一杯酒而已。陶陶忽然開口說,老癟三,老棺材,早點去鐵板新村火葬場,去跳黃浦。鐘大師說,開口就罵人。陶陶拿起杯子朝地上一摜,啪啦一響。玲子眼睛瞪圓說,豬頭三,發啥威風,吃昏頭了。亭子間小阿嫂說,每一次吃飯,總要吵吵鬧鬧,酒肆糊塗,出娘倒逼,實在是野蠻。玲子扭頭就罵,老騷貨,臭貨,跟我死遠點,死到洋房裡去挺屍。俞小姐一拉蘇州範總說,走,太不像腔了,此地太齷齪了,範總,快點走,我走了。范總張開嘴巴,正看得入神,不為所動。旁邊的陸總,則完全聽不懂,酒醒了一半,講北方話說,這都說啥呢,喝高了,那上醫院掛水呀。日本人發呆。檯面上,蘇安,章小姐,吳小姐,秦小姐,面無四兩肉,兩臂一抱,只看白戲。

  滬生上前解圍說,玲子先放手,放手呀,陶陶也放手,聽見吧。玲子與陶陶,拉了小琴的左右手,等於拔河,陶陶力氣大,一步一步拖小琴到門口。也就是此刻,李李陪了梅瑞,再次走進包房。梅瑞明顯吃過了量,霧鬢雲鬟,身形有一點遲緩,目光瞪滯,看見包房裡拉拉扯扯,人聲鼎沸,亂作一團,梅瑞忽然兩手一松,洋粉薄紗一半拖地,毫無知覺。李李極其驚訝,講北方說,怎麼了,怎麼搞的,大家靜一靜,現在,我請梅總。阿寶發現此刻,梅瑞的眼神,已經跟不上表達,面部肌肉,從微笑轉到恐懼,特別緩慢。李李扶了梅瑞的臂膊,面對包房的混亂場面,剛準備開口,梅瑞看定人群,忽然畏懼起來,肩胛一強,身架一抖,就像速凍一樣,渾身收緊,叫一聲說,啊,這是為啥。李李說,啊。梅瑞說,為啥,為啥要捉我,我犯啥法了,為啥。大家離開玲子,回過頭來。

  康總分開眾人,對梅瑞說,做啥,做啥。梅瑞腳底一頓,身體傾斜過來,裙擺如花開,像要跌倒,滿面驚懼說,為啥,為啥呀,姆媽呀,一定出了大事體了呀。康總說,梅瑞,梅瑞。康總準備去扶,梅瑞朝後退了幾步,尖聲說,我不管了,我不管了,我不做了,我不做了。康總一嚇。身邊的李李,一把拖緊梅瑞的臂膊說,梅瑞,梅瑞。梅瑞哭了起來,全身朝下縮。此刻,陶陶不由鬆開了小琴。梅瑞踉踉蹌蹌,昏迷一般說,到底出啥事體了,講呀講呀,姆媽呀,爸爸呀,倒底為啥,為啥呀。梅瑞滿口酒氣,講了這幾句,人完全斜到李李身上,一隻粉緞蝴蝶結高跟鞋,翻轉過來。滬生說,梅瑞,梅瑞,梅瑞,服務員,服務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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