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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阿寶說,《九三年》的句子。阿寶不響,翻翻床頭幾本破書,地上有拉德公寓帶來的舊收音機,撚開一聽,《二泉映月》。調台,電視劇錄音剪輯《大西洋底來的人》。再調,彈詞開篇《蝶戀花》,餘紅仙唱,忽報人間曾伏虎,淚飛頓作傾盆雨。結尾的「雨」,一直雨下去,雨雨雨雨雨,彎彎曲曲,綿綿不絕。滬生過去,嗒的一關,房間裡冷清。兩個人憑窗南眺,夜風送爽,眼前大片房頂,房山牆,上海層層疊疊屋瓦,暗棕色,暗灰,分不出界限,一直朝南綿延,最後純黑,化為黑夜。附近人家竹竿上,幾條短褲風裡飄,幾對灰白翅膀,遠處的南京西路,從這個方位看,燈火暗淡,看不見平安電影院的輪廓線,懷恩堂恢復了禮拜,不露一點光亮,只有上海展覽館,孤零零一根蘇聯式尖塔,半隱夜空,冒出頂頭一粒發黃五角星,忽明忽暗。阿寶說,我暫時住一個禮拜。滬生說,儘管住,時間不早,先隨便吃一點。兩個人下了樓,走到西康路附近,一家飲食店坐下來,點了幾隻澆頭小菜,三瓶啤酒。滬生說,身邊有父母,還有啥矛盾,吵啥呢。阿寶說,是別人上門來吵,我只能逃。滬生說,啥。

  阿寶說,政府落實資本家政策了,發還抄家資金,我的大伯小叔,為了分家產,吵到鴻興路,吵得我祖父頭脹,逃到了曹楊新村,房間裡打地鋪,我也只能逃,等於避難。滬生不響。兩個人吃悶酒,阿寶再叫兩瓶啤酒,想不到眼前一亮,蘭蘭走進了飲食店,渾身香風,阿寶一呆。滬生看手錶說,遲到兩個鐘頭了,還來做啥。蘭蘭笑笑,身上山媚水嬌,一件緋紅四貼袋收腰小西裝,金邊包紐,內裡一件肉桂色圓領彈力衫,玄色踏腳褲,腳下一雙嫣紅漆皮金跟船鞋。滬生說,忙出忙進,像捉「落帽風」,準備到哪裡一天為止。蘭蘭笑說,差不多了。阿寶說,長遠不見,新娘子一樣了。蘭蘭說,阿寶太壞了,見了面,閒話裡就鑲骨頭。滬生說,先坐。阿寶倒了一杯啤酒。蘭蘭坐下來。滬生說,讓香港人一弄,女人就像花瓶。蘭蘭拍一記滬生說,難聽吧。滬生說,具體時間呢。蘭蘭說,酒水定到下個禮拜,先拍照。滬生說,人民照相館。

  蘭蘭說,是到靜安公園,拍彩照,香港特地帶來了富士彩捲,比上海便宜,顏色好。阿寶說,越聽越糊塗,啥香港,酒水。滬生不響。蘭蘭吃了一大口啤酒。滬生說,蘭蘭自家講。蘭蘭看看手錶說,雪芝一定講過了,有啥可以多講的。阿寶不響。蘭蘭忽然低鬟說,好像我開心一樣,我是怨的。阿寶說,我跟雪芝,長遠不聯繫了。蘭蘭說,難怪前天看見雪芝,一聲不響的樣子。阿寶說,我跟雪芝,準備結束了。蘭蘭說,啊,這不可以。滬生說,風涼話少講。蘭蘭摸一摸滬生的手背說,滬生,開心一點好吧。滬生不響。阿寶再叫兩瓶酒,蘭蘭一杯吃盡,意態婉孌,面孔泛紅,看了一眼手錶,也就立起來。蘭蘭說,不好意思,先走了,下禮拜我擺酒水,阿寶帶雪芝一道來,滬生,是必須來。滬生說,再講。阿寶說,啊,下禮拜。蘭蘭起身,朝阿寶笑笑,一團紅光,走出飲食店。兩個人看蘭蘭的背影。滬生說,我以為,雪芝早就告訴阿寶了。

  阿寶不響。滬生說,我跟蘭蘭,徹底結束了。阿寶不響。滬生說,自從搬出拉德公寓,蘭蘭娘變了面色,一直到處托人,介紹香港女婿,上個月,香港男人來了,其實,也就是新界加油站的工人,但一般上海人講起來,香港總歸有面子。阿寶不響。滬生說,蘭蘭再三問我,只要我反對,堅決不談,如果我同意,就跟香港人接觸,包括結婚。阿寶說,小姑娘有良心。滬生說,啥叫良心,蘭蘭到我房間裡哭了兩趟,哭歸哭,我心裡明白,香港比上海好,我理解,人往高處走,是應該的,結果,蘭蘭見了香港男人兩次,也就登記了。阿寶說,後來呢。滬生說,後來就是現在,剛剛看見吧,忙進忙出,預備結婚,蘭蘭娘還想請我去吃囍酒,笑話吧。阿寶恍惚說,如果雪芝,也這樣問我,就好了。滬生說,家庭不同意,雪芝可以講啥呢。阿寶說,雪芝一直不響,不表態。滬生說,熱水瓶,外冷裡燙。阿寶不響。兩個人講講談談,直到飲食店關門。兩個人慢慢走回來,滬生說,莫干山路有壞消息,據說小毛的老婆,去年過世了。阿寶不響,感覺有點頭昏,靠到梧桐樹上。滬生說,人生是一場夢。

  阿寶不響。滬生說,每次提到小毛,阿寶總是懶洋洋。阿寶不響。滬生說,講講看呢。阿寶一笑說,我一無所知,倒是昨天,小阿姨悄悄告訴我,我以前常到大自鳴鐘理髮店,跟滬生,小毛,小珍,大妹妹,蘭蘭來往,包括我跟雪芝所有來往,有一個人,全部明白。滬生說,啥人。阿寶說,猜猜看。滬生說,5室阿姨,還是小珍爸爸。阿寶說,不可能。滬生說,是雪芝爸爸,騎腳踏車,尋了半個上海,最後尋到曹家渡吃飯散場,盯功了得。阿寶歎息說,這個人,不是別人,是我爸爸。滬生驚訝說,啊。阿寶說,當時我所有的活動,我爸爸全部瞭解,基本親眼所見。滬生說,啊。阿寶說,做情報出身,出門盯一個人,瞭解一樁事體,熟門熟路。

  滬生不響。阿寶說,有一段時期,爸爸經常跟蹤我,因此親眼看我走進理髮店,看我跟小毛亂講,看我嘻嘻哈哈,帶小珍進出弄堂,包括後來,我陪雪芝來回乘電車。滬生說,還有這種爸爸呀,簡直是密探,包打聽嘛。阿寶說,表面上一聲不響,直到昨天,小阿姨聽見爸爸議論,馬上告訴我的,太狼狽了。滬生不響。阿寶說,有啥還可以講呢。滬生不響。這天夜裡,兩個人一路無話,回到武定路,滬生就寢,阿寶借了酒興,湊近檯燈,寫了一封信:

  雪芝你好。我今天見到滬生了,也是才知道,蘭蘭和一個香港人,準備結婚了。我難免想到滬生和蘭蘭的往事,也想到我們的往事,男女到了最後,只能面對現實,會有各種變化,是正常的,現在,滬生和蘭蘭分手了,我們的關係,也應該結束了,不必太難過,這句話,也是對我自己講的,曾經的回憶,我記在心裡,祝一切順利。阿寶

  三

  某日下午,阿寶剛走進曹楊新村大門口,小珍趕過來說,阿寶,大伯伯跟一個陌生男人窮吵,敲碎了玻璃窗。阿寶跑進房間,果然兩扇窗玻璃敲光了,小阿姨打掃碎玻璃。大伯走來走去,中山裝筆挺,胸口少了兩粒紐扣。小叔已經走了。孃孃低頭悶坐,祖父靠在床上,兩眼閉緊。大伯慢吞吞說,阿寶來了。阿寶不響。大伯說,剛剛差一點出了人性命,有一個壞人,差一點敲煞我。阿寶說,敲玻璃窗做啥,落雨哪能辦。大伯慢吞吞說,這叫狗急跳牆,為一點鈔票,小叔叔先敲我,再敲玻璃窗。阿寶不響。窗子外面,鄰居探頭探腦看白戲。小阿姨說,走開好吧,有啥好看的。祖父歎氣說,我是老來苦呀。小阿姨說,等於是逆子,不管高堂死活,獨吞財產,欺負弟妹,眼裡只有銅鈿鈔票。大伯說,喂,一句不響,人會變啞子吧,這事體,外人少管。小阿姨說,我自家人,完全可以管。大伯說,快點去燒飯。小阿姨說,哼,現在有鈔票,做大佬倌了,脫落藍衫換紅袍,山清水綠,吃飯要求高,此地不再供應,請到曹家渡狀元樓,吃館子去。大伯笑說,小阿姨燒的小菜,我哪裡會忘記。小阿姨說,再燒有用吧,吃心太重,全雞全鴨,統統吃獨食,我是嚇的。大伯說,十三。小阿姨說,吃吃白相相,混了一輩子,胃口撐大,要傷陰騭。大伯慢吞吞說,小阿姨,政策懂吧,我爸爸這把年紀,上面落實政策,當然簽我名字,政府定的,不是我。孃孃說,公平吧。小阿姨說,自稱好,爛稻草,一輩子伸手用鈔票,看老頭子面色,真正資本家,是床上這只老頭子。

  大伯不響。身邊的孃孃說,還想做思南路大房東,弟妹全部做房客,笑話,我要申訴的。大伯慢吞吞說,劃成分,只有資本家一檔,哪裡有小開的稱呼,我當然算資本家,吃足資本家苦頭,現在享資本家福,應該吧,完全應該,眼睛不要紅。孃孃說,好意思講的,幫爸爸賺過一分銅鈿銀子,做過一筆生意吧。大伯立起來說,好了好了,總數目,我再退一步,我拿八成半,總可以了吧。孃孃說,熱昏頭了,我跟小阿哥,一定鬥到底的。大伯慢吞吞說,思南路房子歸還,房契當然寫我名字,弟妹住進來,不交一分房鈿,總可以笑眯眯了。孃孃跳起來說,這場官司,非打不可了,銀箱鑰匙,思南路房契,樣樣是爸爸的。大伯說,我奉陪。祖父坐起來說,不許再吵了,現在先講,一共多少數目。大伯說,還能有多少呢。祖父說,多少,講呀。大伯不響。祖父說,逆種。大伯說,抄走的黃金,跟當初官價回收黃金,價格一樣,兩塊左右一克,一兩黃金三十二點五克,十六兩制。祖父說,這我曉得。大伯說,現在落實政策,照官價九十五塊一兩發回,哼,一天以後,市面金價,馬上調到一百三十八塊一兩了,嚇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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