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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第二十七章

  一

  阿寶說,我想去香港,將來做貿易。阿寶爸爸說,資本主義一套,碰也不許碰。阿寶說,我想做。阿寶爸爸說,不可能的。阿寶說,居委會裡,已經做加工貿易了,每個老阿姨領一把切菜刀,擺一盆水,山芋削皮切塊,浸到水裡,出口日本。阿寶爸爸說,私人不可以做,集體可以。兩人講到此地,外面敲門。小阿姨開了門,進來兩女一男,三個年輕人。男青年戴眼鏡,看了看說,是阿寶爸爸吧。阿寶爸爸說,我是。男青年看看阿寶說,這位是阿寶。阿寶說,是的。男青年說,我是雪芝的哥哥。男青年指一指後面兩個戴眼鏡的女青年說,這兩位,是雪芝的姐姐。阿寶爸爸說,啥事體。男青年說,阿寶先回避可以吧。阿寶爸爸說,此地樣樣可以講,不需要保密。男青年說,我是來表個態,阿寶跟我妹妹雪芝,談了戀愛,我父母,五個兄弟姐妹,全部不同意。阿寶爸爸看看阿寶說,又談戀愛了。阿寶不響。阿寶爸爸說,談了多少時間。阿寶說,一年半。阿寶爸爸說,三位的來意,我覺得有點滑稽。男青年說,作為阿寶的家長,應該管一管。阿寶爸爸說,雪芝哥哥看上去,是讀書人,哪裡一屆的。男青年說,高中六七屆,安徽插隊。阿寶爸爸說,兩位妹妹呢,好像雙胞胎。留辮子女青年說,對的,初中六八屆,我兩個姐姐,也是雙胞胎,高中六八屆。

  阿寶爸爸說,父母不容易,長兄是六七屆,先分配到外地,接下來,四個妹妹六八屆,一片紅,按照當時政策,全部下鄉。男青年說,是的。阿寶爸爸說,雪芝是最後一個小妹妹,留上海。男青年說,剛剛講到滑稽,有啥滑稽。阿寶爸爸說,現在可以考大學,是不是準備參加考試。男青年點頭說,按政策剛剛回上海,我一直溫習功課,幾個妹妹也有準備。阿寶爸爸說,讀了書,可以改變命運。男青年說,這是我個人問題,跟這次談的內容,有關係吧。阿寶爸爸說,相當有關係,一個家庭直到現在,五個務農青年剛剛回上海,是啥概念。男青年說,我不曉得。阿寶爸爸說,是家庭成分關係吧,革命幹部,革命軍人家庭不提,如果是工人階級,貧下中農成分的青年人,前幾年,起碼上調做工,回城一到兩個,我講得對吧。男青年惱怒說,成分好壞,跟雪芝阿寶的事體,毫無關係吧。阿寶爸爸說,成分不好,尤其地主出身,包括資本家出身的子弟,容易受封建腐朽思想影響,老一輩主張包辦婚姻,這是歷史原因,幾個准備考大學的年輕人,為啥還有封建思想,干預妹妹戀愛。男青年不響。

  阿寶爸爸說,現在,我出一道高考複習題,請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何解釋,封建統治階級,干擾男女自由戀愛具體方式,是啥表現,答一答看。青年人一呆。阿寶爸爸說,阿寶與雪芝,是正常戀愛,啥人也不便管,我也管不著。女青年說,講這句就可以了嘛,前面兜來兜去,啥意思。男青年手朝地下一指說,講到成分好壞,此地是啥底牌,我已經到新村居委會調查過了,此地,是反革命家庭,勾結日本人國民黨的反動家庭。阿寶爸爸說,隨便講。阿寶說,已經平反了,懂吧。青年冷笑說,跟我妹妹七搭八搭的階段,是歷史反革命成分階段對吧。阿寶爸爸一笑。男青年說,住這種垃圾地段,垃圾房子的人,里弄加工組的人,如果不是看中安遠路新式里弄房子,看中我妹妹全民單位,會跟我妹妹談,笑話。

  阿寶爸爸說,好了,多講毫無意義,我最後囉嗦一句,本人就是大資本家出身,只是,我永遠看不起資本家,不會用房子地段權衡感情,懂吧。男青年不響。阿寶爸爸說,回去好好複習,就算考進了大學,個人素質,真跟考試關係不大,也真不容易提高,讀大學,不是到「大德浴室」裡淴浴,身上老垢齷齪,一般的藥水肥皂,不容易弄乾淨,這要警惕了。兩個女青年立刻朝外面走,拖了男青年一把說,十三點,神經病。小阿姨說,嘴巴清爽點,考大學,屁灶經,考野雞大學,狗屁大學。三個人離開。阿寶爸爸不響。小阿姨說,阿寶。阿寶不響。小阿姨說,不要難過,爸爸事體已經解決,房子馬上要解決了,姐夫對吧。

  阿寶爸爸說,皋蘭路房子,屬於房管所,如果要搬,可能搬其他地方。小阿姨說,思南路老房子,姐夫應該有份的。阿寶爸爸說,毫無興趣。小阿姨不響。阿寶爸爸說,如果阿寶想結婚。阿寶說,這越講越遠了。阿寶爸爸說,也是現實,談戀愛,就是為結婚嘛。阿寶說,我哪裡想過。阿寶爸爸說,房子是緊張,也許,我會分到房子,但不一定寬舒,因此阿寶要考慮明白,如果是跟這位小妹妹結婚,如果是住進這種人家的房間裡生活,還有啥味道。阿寶不響。

  二

  滬生接到阿寶的電話,打算來武定路住幾天。滬生說,可以呀,滬民長住溫州,阿寶如果是領雪芝過來,我可以騰出一間。阿寶說,開啥玩笑,是我一個人來。當天夜裡,阿寶到了武定路,發覺房間已經整理過了,滬民的床鋪特別乾淨,端端正正擺一對枕頭。滬生笑笑說,備戰備荒為人民,領袖語錄。阿寶說,滬民情況好吧。滬生說,認得一個溫州女人,大半年不回上海了。阿寶說,父母有消息吧。滬生搖搖頭。兩個人靠近朝南窗。滬生說,據說政策會寬鬆一點,可以允許家屬去探視了,也許會放出來,但不可能平反。阿寶不響。滬生說,我不禁要問,一場革命,就有一批犧牲品,革命一場接一場,犧牲品一批壓一批。阿寶說,中國文字嘛,最有巧嵌,有的人,是犧牲,有的人,是犧牲品,多一個字,意思就不一樣,我爸爸一輩子,是犧牲品,還是犧牲,還真講不明白。滬生說,一個公民的自由,以另一個公民自由為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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