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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二

  秋天一個傍晚,阿寶爸爸從外面回來,悶悶不樂。阿寶娘說,見到歐陽先生了。阿寶爸爸說,嗯。阿寶娘說,情況還好吧。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歐陽先生是殘疾了,還是癡呆了。阿寶爸爸說,走進銅仁路上海咖啡館,我就一嚇,看見一個怪人,等於棺材裡爬出來的僵屍。阿寶娘說,瞎講啥呢。小阿姨說,吃夜飯吧。阿寶爸爸坐下來說,等於一件出土文物,約我去見面。阿寶娘說,說戲話了。小阿姨說,吃飯。阿寶爸爸說,攀談了幾句,我已經明白,歐陽先生不看書,不許讀報,不參加政治學習,已經關了廿幾年,現在放出來,樣子古怪,根本不懂市面。阿寶娘不響。阿寶爸爸說,一口四十年代上海腔,開口就是,兄弟我,兄弟我,還叫我當時的名字,小昌,兄弟我,已經出來了,回來了。我問了一句,先生好吧。先生點點頭。阿寶說,先生是啥人。

  阿寶娘說,爸爸的老上級。阿寶爸爸說,先生總以為,上海現在剛剛解放,現在是1950年,怪吧,談來談去,重點還談情報工作。阿寶娘搖搖頭。阿寶爸爸說,幾隻舊皮箱,一樣鎖了廿幾年,落實政策,開了封條,原物發還,鎖已經鏽壞,箱子裡的老式行頭,先生拖出來就穿了,老糊塗了,腳上,還是過去的香檳皮鞋,一身西裝,我1943年秋天見過,香煙灰派力司料子,流行三粒紐式樣,老規矩,胸袋露出發黃手帕,內袋裡一副金絲邊眼鏡,同樣放了廿幾年,老眼昏花,七老八十的人了,戴四十歲平光眼鏡,箱子裡的所有衣裳,褲子,帽子,陳年水漬,渾身皺褶,照樣拖出來,穿戴了出門,走進咖啡館。阿寶娘一聲歎息。

  阿寶爸爸說,端起咖啡杯,照樣斯文相,當年派頭,談政治形勢,1945年形勢,1949年形勢。小阿姨說,談政治,火燭小心。阿寶爸爸說,一提到具體細節,先生是老習慣,慢慢貼近我,咬耳朵,聲音像蚊子叫,嗡嗡嗡,窸窸窣窣,窸粒窣落,我以前到DDS見先生,聲音同樣輕,但我現在,已經聽不慣了,講的大部分,就是我多年申訴的內容,我已經寫了幾百遍,毫無興趣,唉,真是難為了先生,應該講,變的人是我,先生還是過去脾氣,我已習慣悶頭寫材料,獨自悶想,根本不習慣開口談論了,後來,先生岔開話題,提到另外幾種,最複雜的背景細節,我心裡一沉,先生當年經手的內容,不曉得比我深多少倍,責任重多少倍,一肚皮的陳年宿古董,三角四角情報交易,牽涉到敏感事件,敏感人物,先生隨便講,隨便提,我表面麻木,心驚肉跳,先生的記性,特別清爽,也經常混亂,因為是老了,長年不接觸政治,不參加學習,完全過時了,像一個老糊塗,其中只有小部分內容,現在可以公開談,大部分內容,即使到了將來,恐怕一個字也不能談,一百年以後也不能談,有的內容,我心知肚明,有的內容,我根本是兩眼翻白,有的內容,可能先生講錯了物件,有的呢,是我記錯了對象,唉,這次碰面,一言難盡。

  阿寶娘說,真苦惱。阿寶爸爸說,我對先生講了,老領導,還是面對現實,要記得,現在不是1949年了,不需要接頭了,現在是社會主義了,大家已經老了,根本不做這種情報,早已經收攤了,懂了吧,完全結束了,已經打烊了,懂吧,打烊懂吧,先生靠近我,還是輕聲輕氣,嗡嗡嗡,窸窸窣窣,窸粒窣落,停不下來。我對先生講,上海巴黎大戲院,現在有吧,記得咖啡館吧,LA RENA—SSANCE霓虹招牌,現在有吧,「小沙利文」呢,麥歇安王,麥歇安李,麥歇安劉呢,job煙盤還有吧,高加索錫箔香煙,紅錫包,白錫包,鐵罐裝茄力克香煙,還有吧,看得見長衫,槍駁領雙排紐西裝,男女斯文相吧。先生不響。我講,此地,現在是銅仁路南京西路,不是DDS,記得DDS吧。先生講,霞飛路聖母院路,還是金神父路,樓下有吃角子老虎機,二樓坐滿人,一面講張,聽見樓下老虎機聲音。我講,先生,這是「文藝復興」咖啡館,DDS有兩家,一是南京路,一是霞飛路漁陽裡附近。先生說,想起來了,「文藝復興」對面,白俄《柴拉報》社,情報生意老巢。我講,是呀,亞爾培路曉得吧,現在叫陝西南路。先生笑笑講,這條路有一家「巴賽龍那」咖啡館。我講,嗯,西班牙人開的。先生講,是呀,面對「回力球場」,複雜,出出進進,各等各樣人,只能憑感覺。阿寶講,啥。阿寶爸爸說,身份到底是白俄,還是赤俄,蘇格蘭親日分子,長住法國,又是德國間諜,混到上海,做了日本間諜。阿寶不響。

  阿寶爸爸說,我講「巴賽龍那」,有名的護照交易所。先生湊近來講,是呀是呀。我講,先生,不要多講了,現在,全部,通通,關了門了,巴賽龍那,DDS,早就打烊了,幾十年前就結束了,外國赤佬,全部滾蛋了,打烊懂吧,就是不做生意了,不賣咖啡了,全部回去睏覺了,懂了吧。先生不響。我講,現在,聽得懂吧,現在就是現在,不是以前,此地不是以前,明白了吧,只剩兩個人了,一個是先生,一個是我。先生講,懂的,完全明白的,1940年,北四川路日本憲兵司令部,還記得吧,監外一個日本兵,日本小青年,走來走去,嘴裡一直唱《伏爾加船夫曲》,記得吧。我講,哪裡會忘記,日本學生兵,唱俄文原版,以前我一直想不通,日本兵懂俄文,唱共產蘇聯歌,但先生呀,這句閒話,已經過去幾十年了,此地,是現在了,現在懂不懂,現在,先生可以大大方方,講得響一點,響一點可以吧。先生兩面看了看,響了一兩句,又是輕幽幽,輕下去,輕下去,肩膀靠過來,湊近我耳朵,窸窸窣窣,窸粒窣落,我腦子完全發脹了,昕到最後,已經聽不出先生到底講了啥,有啥要緊的細節,需要反復跟我講,我等於,也已經癡呆了。

  小阿姨端菜盛飯。阿寶娘感慨說,三十年前,先生呼風喚雨,多少斯文英俊的男人,多少有派頭。阿寶爸爸不響。阿寶娘說,無論如何,總算落實了政策,總比前幾年好。阿寶爸爸說,是呀,基本情況,還算好,定了級別,如果上面通知開會,就派車子來接,但先生走進大會場,根本不認得任何人了,以後,也就不去了。小阿姨說,吃飯了,再講好吧。阿寶爸爸說,一路走回來,心情不好,也只能想想,當年跟先生走麥城,關進北四川路,日本憲兵司令部,管理相當仔細,我一直記得,先生穿了囚衣,經過我的監室,清清爽爽,真是好相貌,到了1942年,不對了,我跟先生,解到南車站路汪偽監獄,就是中國監獄,等於走進小菜場。阿寶說,啥叫小菜場。阿寶爸爸說,熱鬧,亂哄哄,又臭又香,蠕動娟飛,氣味複雜,簡直一塌糊塗,城隍菩薩,也就是監獄長,專門克扣牢飯,犯人一天兩碗薄粥湯,幾根雪裡蕻鹹菜,得不到監外接濟,就是等死,我跟先生,已經皮包骨頭,隔壁關一個英僑,絨線衫每只洞眼裡,有一隻白虱,渾身像一層會動的灰塵。小阿姨筷子敲敲飯碗說,姐夫,不要講了,細菌太多了,吃飯辰光。

  阿寶說,哪裡是小菜場。阿寶爸爸說,犯人手裡有鈔票,可以隨便買,可以點菜吃酒,隨便,小販直接走進牢監,做蒸籠生意,賣肉饅頭,水晶大包,蝦仁餛飩,餛飩擔,直接挑進監牢天井裡,落一碗鱔糊面,叫一客廣東叉燒飯,大魚大肉,樣樣有,天井裡開油鑊子,氽春捲,苔條小黃魚,牢裡的犯人,眼睛望得見,手裡無銅鈿,只能空口咽饞唾,鈔票拿出來,肉包子滾滾燙,伸手送進鐵欄杆。小阿姨說。還有這種事體。阿寶爸爸說,關進來的犯人,中國人,戴紅袖章的猶太人,美國人,英國人,法國人,男人女人,規矩一式一樣,自生自滅,只憑銅鈿銀子,有鈔票,白粉可以買,野雞可以叫進來。阿寶娘說,注意一點。阿寶爸爸說,犯人進來,牢衣可以不上身,可以隨便,高檔犯人,上等人,踏進監牢,登樣,有腔調,精紡高支羊毛衫,真絲襯衫,嵌寶袖扣,羊毛背心,羊毛襪,軋別丁三件頭西裝加大衣,女人進牢監,上風走到下風香,軟緞長裙,玻璃絲襪,銀貂皮帽,海狸皮,四面出鋒,灰鼠大衣,滾繡重磅旗袍,白絨白狐膁披風,皮裘店裡,名堂最多了,羊皮分嫩珠,紫羔,蘿蔔絲,直頭,青鋒,銀勾,灰鼠皮叫鑽天,拖槍,是狐狸皮,天德是貂皮。小阿姨說,老虎皮呢。阿寶爸爸說,當店裡,就叫「一斑」,斑紋的斑,名字比較怪。

  阿寶說,這批人關進牢監,結果呢。阿寶爸爸說,衣裳有啥用,囊無分文,兩手空空,每天要觸祭。阿寶說,啥。阿寶爸爸說,就是吃牢飯,端一碗薄粥湯,哪裡咽得下,只能剝一件衣裳,伸出去典當,監牢外面,估衣店,當店的下手,已經久等,普通黃狼皮大衣,毛色好的,市值就要二十兩黃金,此地的當資,三鈿不值兩鈿,勉強吃幾天飽飯,每到吃飯,身上摸不出一個銅板,剝下來當一件,就這副樣子,當衣裳,當到隆冬臘月,身上無啥可當,當得精光,當剩一身短衫褲子,當到赤膊,等於一早吞太陽,半夜舔露水的癟三,弄堂角落裡,束束發抖的煙民,白粉鬼,男人女人,日夜號泣,最後縮到稻草堆裡,不響了,不動了,穿堂寒風,嗚嗚嗚嗚刮過來,刮到凍煞,餓煞為止,然後嘛,普善山莊的死屍馬車開進來了,死人摜到車子裡,馬蹄子一翻,滴咯滴咯拖出去,啥人管呢。小阿姨煩躁說,不要再講了,讓我吃口太平飯好吧。阿寶爸爸說,總算朋友托人想辦法,通了關節,保我跟先生出監就醫,否則這兩個人,准定是讓馬車拖進黃泉路,死到汪偽監獄,死到中國人手裡,無地伸冤了。阿寶娘說,算了,不講了,現在平反了,退一步海闊天空,新社會,總歸是好的。阿寶爸爸不響。全家開始吃飯。飯後,阿寶爸爸拿出一張地址說,阿寶,改日下了班,踏車子到復興中路去一趟,代爸爸去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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